2013年5月23日星期四

权力真空下的内蒙古草原生态困境


来源:财新《中国改革》  作者:张帆
位于内蒙古科尔沁大草原上的霍林郭勒现代工业园区
望着远处烟囱林立的霍林郭勒现代工业园区,白音敖包图原嘎查长(村长)拉布柱无奈地对财新《中国改革》记者说,谁能告诉我们,牧民们的困境与它们有什么关系?
临近5月的科尔沁大草原,嫩绿的草芽开始在一片枯黄中绽露。要不了多久,这里就将呈现出一派生机勃勃的绿色。
可就是这样一个让人充满希望的季节,通辽市扎鲁特旗阿日昆都冷苏木(镇)的800来户牧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困扰他们多年的牲畜神秘死亡之谜,真相已经影影绰绰显现,但是,如何手握确证,讨一个说法,维权之路仍然漫长。
他们所面临的困境,某种程度上,关乎内蒙古传统牧业与现代工业如何共生发展、现行牧区土地政策以及草原生态保护这些大问题。
长牙怪病
不熟悉草原的人似乎很难想象,传统牧业与现代工业是如何无间隙共生的。
桑吉德玛家的定居点,就离霍林郭勒现代工业园区仅一公里左右。
这位已经83岁的老人平日仍习惯穿着蒙古袍,她向财新《中国改革》记者讲述着家里的变故。
作为成吉思汗弟弟的子孙,桑吉德玛的祖祖辈辈都生活在扎鲁特旗阿日昆都楞苏木萨拉嘎查,悠悠岁月已经过去了700多年。
数百年的游牧生活,在桑吉德玛这一代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以前移动的蒙古包被现在的定居点所代替;以前在夏季牧场和冬季牧场轮回的游牧生活,现在则被一道道的铁丝网所圈禁;曾经最具象征意味的牧马扬鞭场景也不复存在,这个“马背上的部落”已经很少再有人家养马,年轻的牧民们都骑上了更“拉风”的摩托车……
曾担任过两届内蒙古自治区人大代表、多次全国“三八”妇女红旗手的桑吉德玛说不上这些变化是好是坏。可是,她可以肯定,自从2004年周边有了那家电解铝厂,家里的生活开始衰败。
老人所指电解铝厂,是距其牧场直线距离约一公里的内蒙古霍煤鸿骏铝电有限责任公司。
这家公司于2002年成立,大股东为中电投蒙东能源集团公司,2004年11月投产,2007年扩建,生产能力为43万吨/年。
公司官方网站这样夸赞其环境优势:地处科尔沁大草原腹地,远离大城市,环境容量大,适合建设高耗能产业。
桑吉德玛说,工厂建成后一年,自己的牛羊就开始不明不白地消瘦,然后就不能吃草,饿得不行就舔食黑土,最后,甚至连水都不会喝,只能像狗似地舔,过不了几天就死了。
老人说,一辈子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怪事。自家400多只羊就这样一个个全死掉了。一开始怀疑羊得的是传染病,所以一只都没卖。直到2007年,想着也许可以喂狗,剥皮以后才发现,问题出在羊的牙齿上:食草动物的牙原本是平的,以便磨碎草料,可现在却长出了畸形的长牙,而牙齿因为高低不平所以无法吃草。
这样的怪事在阿日昆都楞许多牧民家中都发生了。
财新《中国改革》记者在当地采访时,闻讯而来的牧民们拖出一只只患了怪病的羊,从羊只被撑开的嘴中,畸形的牙齿触目惊心。
还有牧民取来已经死亡的牛的颌骨,同样存在牙齿畸形。
财新《中国改革》记者得到的一份阿日昆都楞镇9个村(7个嘎查和两个场)270多位牧民签字的牲畜死亡报表显示,从2007年到2011年,羊死亡23737只,大牲畜(牛)死亡3490头,目前仍有牲畜牙齿变异生病致死。
“异牙病”的说法在当地流传,牧民们的生活由此突变。
1984年牧区分牲畜,桑吉德玛家分到100多只羊。经过20年发展到1000只左右。按年均出售400只羊,每只羊500元计算,她家在事发前每年收入约20多万元。
然而,在出现怪病后,当地牧民的羊就再也卖不出好价钱,收牲畜的人也有了经验,在买卖时都要翻看牙齿。发现牙长了就只能贱卖,有的几十元就卖掉了。
于是,许多牧民只得趁羊的牙齿还没有完全畸变就赶紧卖出,而这时羊都还是小羊,价钱自然很低;有的牧民只好放弃当地牧场,到附近的东乌旗租别人的草场放牧。
按桑吉德玛填写的牲畜死亡数字,几年间她家共死亡442只羊、44头牛(每头牛按5只羊计算),损失约为40万元,而低价卖出牲畜的损失也有约30万元。
温都尔登吉原嘎查长阿拉坦胡雅嘎对记者说,已有牧民家因此致贫。
维权艰难
如果要探讨草原是否适合发展现代工业的课题,霍林郭勒应该是一个很好的研究对象。
1976年,作为全国五大露天煤矿之一的霍林河露天煤矿开始建设。1985年霍林郭勒市成立。
与所有资源型城市一样,霍林郭勒也长期陷于产业单一、低端的苦恼之中。2003年,霍林郭勒经济开发区启动,以煤、电、铝为代表的巨型工业迅速崛起。到2005年,在内蒙古20个重点开发区中,其排名已由最后一位提升到第12位。
然而,霍煤鸿骏自诩为“环境容量大”的优势却给当地民众带来不少困扰。
“十里不同天”在这里被演绎为“十里不同味”。走在开发区内,经过不同的工厂就会闻到不同的异味。附近的牧民们反映,有些工厂会在夜里偷偷排放废气废水,早上会发现草叶上会有灰白色的尘灰。
2007年,当地牧民开始上访。
然而,维权之路显得尤其艰难。驾驭羊群的娴熟,根本用不到以法律维护自身权利上,许多牧民连汉语都不会。
不过,牧民们的遭遇引起NGO组织的关注:达尔问自然求知社,国内知名环保NGO组织;陈继群,职业画家,曾在内蒙古插队十余年。
陈继群的画作主题总是草原、牧民,近年来恶化的草原生态让他全力投入草原环境保护,建立“曾经草原”网站,从事草原普法工作。能说一口流利蒙古语的他,还将相关法律法规翻译成蒙文,印刷成小册子,送给牧民。也正因此,他在草原牧民中声望很高。
他们的介入,让牧民们看到了希望。
2011年他们专程来到扎鲁特旗调研。达尔问自然求知社研究员刘慧莉告诉财新《中国改革》记者,在调研后,他们发现“异牙病”与电解铝厂关系密切。
她说,电解铝在生产过程中会散发出以氟化物、粉尘等污染物为主的电解烟气。而摄入过量的氟,会引起骨硬化、骨质增生、斑状齿等氟骨病。
他们发现,受到污染的牧场恰是在电解铝厂的下风向,而当地大风的时速可达60公里。
据相关资料记载:氟化物的生物毒性很强,对植物的毒性较二氧化硫大10倍到100倍,并通过植物的富集作用进入动物和牲畜体内、进入人的食物链,对生态系统造成比较复杂和严重的影响。
牧民们曾经向当地政府申请公开电解铝厂的环评报告,却一直得不到答复。
2009年,当地政府曾委派相关检验机构对“异牙病”展开调查,并形成污染调查报告。然而,当地牧民却始终未能知道这份报告的详情。
财新《中国改革》记者辗转得到了这份《关于阿日昆都楞镇牲畜患“异牙病”情况的调查报告》(下称“报告”)。
“报告”称,2009年4月,通辽市动物疫病预防控制中心、旗水务局、旗卫生局、旗环保局等部门,对所涉及地区患病羊骨、放牧场牧草、土壤、水、居民尿氟含量、铝厂生产情况等进行了全面的取样检验。
结果显示,除了水氟值,羊骨氟值、牧草氟值、土壤氟值均超标。“报告”称,当地环境中氟含量过高可能是导致扎鲁特旗阿日昆都楞镇牛羊大量慢性死亡的原因之一。
至于与电解铝厂的关系,“报告”称,牧草中不同程度含氟,距铝厂较近区域牧草含氟较高,较远含氟较低;在铝厂下风向牧草含氟较高,上风向含氟较低。当地常年主导风向为西北风,发病村屯及放牧点主要位于铝厂的下风向,发病严重程度与铝厂距离存在一定关系。
财新《中国改革》记者另从当地一位官员处核实,确有这样一份重要报告。
在记者随同陈继群及相关大学实验人员前往牧民点采样过程中,当地数名官员闻讯赶来,坚持“随同”取样。其间,当地一位副旗长表示,当地政府部门已经做过相关的化验,结果就是氟超标。
权利真空
2011年11月15日,通辽市派工作组到阿日昆都楞镇,协调受电解铝厂污染的四个嘎查移民到扎鲁特旗所在地鲁北镇,并提出每人补助8万元,条件是交出承包草场。对此,绝大多数牧民不同意。
桑吉德玛说,除了放牧,大家什么也不会。周边曾有林区牧民移民,但很快就把移民补偿款花光了。
她还举例说,有一户牧民兄弟拿补偿款买了车,结果出车祸,受了重伤,其他兄弟的补偿款也拿出来给他作医疗费,全都花光了。
据了解,几年来牧民们到相关单位反映问题已经花了几万元,但是,没有得到任何治理、赔偿。目前由两位德高望众的原嘎查(村)书记、嘎查长代表约800位牧民继续上访。
“牧民们的出路只有依法起诉污染企业,要求停止违法行为,赔偿污染损失、治理污染现场、恢复草原生态。”陈继群指出。
用法律维权,内蒙古高级法院审结的锡盟“东乌旗造纸厂污染案例”颇具借鉴意义。
2000年,东乌旗造纸厂租用185亩国有土地作为厂址,每年租金50万元。东乌旗政府还承诺“无偿划拨排污场地”,致使4300 亩集体草场被造纸厂侵占、排污而遭到永久性破坏。
受害牧民从旗政府、盟政府到自治区政府,再从自治区人大信访办,到农牧厅、草原监理站、自治区环保局,开始漫漫上访,但均无果。
2002年8月,东乌旗7户牧民依法起诉造纸厂侵权、污染,要求赔偿。
2004年8月,内蒙古高院二审判决牧民原告胜诉,判决东乌旗造纸厂和东乌旗政府赔偿、支付牧民原告包括污染损失赔偿和移民安置两笔费用共计36万元。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由于原告没有提供有效土地权属证明,法院没有支持原告关于“归还被占用土地”的诉讼请求。
二审判决只判令对人和牲畜的损失给予赔偿,对于草原污染没有作出任何治理要求和经济补偿的判决。
陈继群指出,牧民所遭遇困境的背后,是牧区土地的产权不明,必须依法推行集体土地登记确权,才有可能保护牧民们的财产权利,进而保护草原生态环境。
回顾这些年的草原变迁,由于牧民无土地财产权利,某种程度上导致被平分草原、被定居、被管理,随之,草原生态链被破坏、牧民被贫困,最后被“围封转移”、被休牧、被“补贴”……
2010年中央“一号文件”提出:力争用三年时间,把农村集体土地所有权证确认到每个具有所有权的农村集体经济组织。
2011年5月6日,国土部、财政部、农业部也联合发出通知,要求在2012年底,实现农村集体土地确权全覆盖。
然而,陈继群调查发现,截至今年年初,内蒙古28个县(包括县级市)、49个旗、3个自治旗,共80个县级单位中,只有西乌珠穆沁旗和杭锦后旗政府分别于2008和2012年在媒体上公告了“集体土地登记”事项,内蒙古13500多个嘎查和村,只有约100个嘎查登记了集体土地,领取了《集体土地所有证》。
内蒙古师范大学教授海山向记者表示,现在草原利用的主体多元化,草场虽说属于嘎查,但从草场承包经营到户后,嘎查已经被空置,一些地方政府想要哪块草场就要哪块,想挖哪儿就挖哪儿。
海山说,“嘎查需要在新的形势下进行新的确权。用法律形式确权后,如果再到草场开矿,政府就需要去平等协商。而现在没有。”
陈继群认为,“大开发”要讲法治,利益相关方应该坐下来谈判,建立开发的合同和规则,按照市场价格支付资源成本,这些是公平的底线,然后才是生态补偿和转移支付。
他指出,在权属确定的基础上,通过加强司法监督,才能由违法者承担破坏环境、侵犯其他公民权益的民事以及刑事责任。但如果没有《集体土地所有证》,农牧民根本不可能举行公平的土地流转谈判。
而土地产权不清,集体土地所有权没有登记、不生效,也给圈地开发、官商勾结非法牟利提供了可乘之机。
6月5日,内蒙古自治区原副主席、锡盟原盟长、书记刘卓志,因涉嫌受贿在北京受审。
此前,锡盟副书记蔚小平因贪污受贿被判无期徒刑;另一锡盟副书记白志明因贪污受贿被判死缓。
伴随着这些贪官落马的,是十多年来草原生态的恶化、牧民财产的损失,虽国家财政耗资巨大,却也难以短期修复。
“当极端脆弱的草原生态系统崩溃,离沙漠埋没北京也就不远了。”海山忧心忡忡。
他的忧虑并不遥远。
就在记者结束采访离开锡盟时,一场沙尘暴突然来袭。
汽车在滚滚黄尘中行驶,车身被沙尘打得刷刷直响。略有草被的地方,沙尘明显减少,而没有草被的地方,则是疯狂肆虐。
这些发端于大草原的沙尘一直追随了我们整整一天,最终化为扬尘,潜入北京境内。
产权不清给非法牟利提供了可乘之机。必须依法推行集体土地登记确权,才有可能保护牧民们的财产权利,解牧民所遭遇的困境,并进而保护草原生态环境。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