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15日星期二

正在沦陷的草原……

来源:《新商务周刊》

NBW记者 陶荫然 王佩菁       摄影 卢广/Greenpeace
牧民额日白义拉热情地骑摩托带记者兜了哈拉嘎图嘎查(村)周边大大一圈,以便让记者了解他们是如何被工厂层层包围起来。
“南边是大唐风电,北边是鸿骏铝厂、亿诚煤矿、鲁霍煤矿,再往北边是新建的‘亚洲最大的铝厂’,东南边还要建一个大型铝厂。东边,是兴源煤场和通汇采石场”,额日白义拉掰着手指头历数。
这是科尔沁大草原扎鲁特旗一个普通嘎查面对的处境:三面被各种煤化工厂包围起来,一面是被拦截死的霍林河水库。
曾经逐水而居的哈拉嘎图,已经无水可逐。去年9月,嘎查的羊群喝了霍林河水库下游河道一小片水洼的水,结果腹胀而死,一天就死了9头羊。牧民解剖开一看,皮和肉中间全是气,送到长春去化验至今没有结果。而附近,是对霍林河煤电基地贡献最大的内蒙古霍煤鸿骏铝电公司三期铝厂。
“污染太厉害了”,额日白义拉感叹。嘎查离铝厂、煤矿如此之近,煤灰粉尘和铝厂排烟、排水,彻底毁掉了他们残存的最后一点放牧空间。昔日宁静的草原生活,对他们而言,是再也回不来了。
“异牙病”和死亡的牛羊
扎鲁特旗西北与锡林郭勒盟东乌旗、西乌旗相连。但比邻的霍林郭勒市,因煤都、电都、铝都的大规模工业开发,对这个传统牧业大旗的冲击更为直接。
牛羊目前仍然是乌达把拉一家唯一的收入来源。今年开春,她们忍痛贱卖了所有的牛,羊也只剩下200多只(几家合养)今年4、5月,她的羊群里死了四五十头羊。
这一状况已经持续了好几年。2005年铝厂到来之后,一种怪病就在阿日昆都冷苏木(乡)的哈拉嘎图、明嘎日图、白音敖包图等铝厂附近多个嘎查间蔓延开来,牲畜出现消瘦,大面积神秘死亡。
一开始,牧民们以为是得了传染病,死的牛羊一只都不卖。直到2007年想着也许可以喂狗,剥皮以后才发现问题出在羊的牙齿上。本来食草的牛羊牙齿都是平的,方便磨草料,现在牛羊牙齿变得像锯齿一样高低不平,再没法吃草了。
如今,“异牙病”的说法在当地牧民中广为流传。9月18日,《新商务周刊》记者在哈拉嘎图走访时,额日白义拉、乌达把拉等10多位牧民围住记者,焦急地反映牛羊长出的这种不明原因的畸形长牙。
老牧民关布舍楞说,现在他们的牛羊大幅减产,“现在不合适,养不起了。牛都便宜卖了,羊也养不过一年就卖,不然两三年就得病。但成本太大,又是生病防疫,现在草不好又得买草饲料。一头牛吃的饲料相当于一头牛的价钱,收入不够支出”。
关布舍楞说,以前哈拉嘎图有4000头牛,1万多只羊,现在数量大幅缩减,牛仅剩400多头,羊剩下2000多只。
另一处于鸿骏铝厂下风口1公里左右的明日噶图嘎查,情况也差不多。83岁的老人桑吉德玛曾为两届内蒙古自治区人大代表,多次全国“三八”妇女红旗手。据她统计,这三、四年间她家共死亡442只羊,44头牛,损失约为40万元,而低价卖出牲畜的损失也有30万元。她的邻居萨日和图雅家养的羊死的更多,超过100头。
牲畜牙齿变异生病致死的问题持续至今得不到答案,明日噶图和白音敖包图等六、七个村,不断有代表过来向桑吉德玛反映情况。桑吉德玛再向上反映情况。
然而桑吉德玛最终并未能获得羊骨检测的结果,她说“旗里面拿走了”。因村里损失太大,书记乌尼巴图曾连续3年找扎旗反映。
霍林郭勒市农牧林业局兽疫站的滕主任给出的原因是“氟中毒”。这一答案与环保组织达尔问自然求知社对该事件的调研结果完全一致。
滕主任介绍,氟中毒主要原因是铝厂的烟气净化不彻底,冬天在铝厂下风口的地方会受到影响,牛羊最后两个牙能长出四、五公分,嘴都合不上。春天羊的体质本来就弱,得上这个病很容易死。除了扎旗,霍林河的达莱胡硕苏木、霍林河苏木、北撒拉嘎查、格日朝鲁苏木,也都是受铝厂污染氟化物严重超标的村子。
“现在草上就应该有氟的残留,水里也有。冷化铝块时候的水污染了草场。”他说。
草原上生长疯狂的工厂
一进霍林郭勒市,就能看到304国道旁的鸿骏电厂。烟囱林立的工厂提醒着草原旅游者这里正高速发展的煤电化工业。这座不到10万人的城市,2011年以年财政收入36亿元的数字展示了惊人的增长。
霍林郭勒是因煤而建的城市。1976年,全国五大露天煤矿之一的霍林河露天煤矿在这里兴建。
霍林郭勒工业园区管委会副主任刘静宇向《新商务周刊》介绍,2003年以前,霍林郭勒一直是单一的煤炭开采,近8年来,煤、电、铝为代表的巨型工业迅速崛起。
记者在霍林郭勒工业园区看到,本地已经有霍煤鸿骏一期、二期两大巨型铝厂,另外配套有3个电厂。鸿骏一、二期年产量43万吨,在建的三期、四期目标为70万吨,已完成24万吨,实际形成年产能为67万吨。而霍林郭勒市的目标是打造“百万吨级铝产业基地”。
霍林郭勒为此正在酝酿一个超级项目,也即牧民们传言中的所谓“亚洲最大铝厂”。刘静宇说项目还在报批中,实际建厂规划也非亚洲第一。这个由锦江集团一期投资343亿元的大项目,计划“经过5至8年达到年产300万吨的电解铝规模”。
疯狂生长的煤都、电都和铝都,带给普通市民的感受只是城市不断增加的冒烟。但在现代化的霍林郭勒工业园区方圆10公里辐射范围内,传统牧区感受到的则是生活方式上的挑战。
以哈拉嘎图为例。原来,铝厂附近曾是扎旗最好的草场,草又密又高,灰土不粘。牧民们夏天在那里搭蒙古包、放牧。现在他们最好的草地悉数被征占,剩下三分之一的草场都在高山上,既不丰茂,也不营养,甚至做不了冬季牧草。
哈拉嘎图牧民们提供给记者的一份申诉书上,记载了近6年来各种煤矿、铝厂和相关企业、设施是如何侵蚀了他们的草场。
具体统计有:2004年鲁霍公司占去嘎查4050亩草场;2006年鲁霍煤炭公司和亿诚煤矿占用嘎查7132.49亩草地;2008年铝电公司占去嘎查14987.8亩草地;2005年霍林河水库占地856.5亩;2004年(运煤)铁路占用嘎查草地312.15亩;2006年6月,扎哈淖尔亿诚能源公司侵占嘎查2508亩地;2010年大唐风电烧毁草地2005亩⋯⋯
缩水的草原补偿款
“曾经草原”网站创始人陈继群说扎旗本来有1000多平方公里的草场,现在几个嘎查的牧民加起来只剩下100多平方公里的草场。
“前几年,学习锡盟的生态移民,扎旗也实施了这样的移民,效果非常不好,牧民除了放牧什么都不会。花完补偿款,一些人没吃没穿,就成了贫民。” 陈继群说。
哈拉嘎图牧民虽未遭遇到这一“生态移民”,但生存之地的被压缩和难以承受的污染让他们更加艰难。
“一开始听说要建铝厂,牧民们并不乐意”,关布舍楞说,后来旗里领导、公安局都来做工作,铝厂就这么建起来了。
2008年的铝厂占地规模巨大,1万亩以上最好的草场被占。牧民们反映,当年每亩2499.4元的补偿标准,而牧民只收到1604元每亩的补偿款,剩余895.4元每亩的补偿费一直没给补。
除了离村不到3里地的铝厂,附近煤矿的补偿也没有到位。2004至2007年间鲁霍煤炭公司占地和2006年至2007年亿诚煤矿占地总计也超过1万亩,但牧民至今也只收到规定标准40%的安置补偿款。其他如铁路、水库等占地也都未能补足。
一些在农村征地中常见的征地纠纷扩散到了草原上。哈拉嘎图60多户、200多人皆以放牧为生,没有任何其他生计来源。村里人均仅150亩的草场,被各种工业开发占去了。村北一共3万多亩可放牧的草场,三分之二以上被侵占。
“都是先占后补,占完了补偿费也不到位”,牧民们说。为了安置补偿款的事维权,他们找过旗里,甚至反映到呼市,但是至今没有实质性的解决方案,旗里的答复就一句,“等集体给安排”。
不光是扎旗,在西乌旗白音华矿区,巴彦花镇赛音温都尔嘎查牧民巴图有1000多亩草场在一号露天煤矿在建范围内。9月12日,巴图带记者实地察看时,草场上已经建起了圆顶密封的硕大储煤仓和运煤设施。但草场都已经施工了,3450元每亩的安置补偿款,还完全没有音信。
牧民的索偿路
从扎旗,霍林河,到西乌旗,白音华开发区,牧民们的汉语说不好,但不断试图用蒙语表达“煤矿”、“铝厂”、“污染”、“补偿”等关键字。
记者了解到,大规模工业开发牺牲牧民利益的情况具有相当普遍性。煤电基地建设与传统牧业如何共存,草原又如何保护,已是无法回避的问题。
在扎旗,世代放牧为生的牧民们不断失去草场、牛羊后,生存日艰。租草场成本太大,买饲料入不敷出,牛羊中毒更加大了损失。在此困境中,牧民还需承受环境污染带来的改变:草,土壤,水,空气都在恶化;铝厂下风口飘来的刺鼻气味儿难以忍受;地下打出来的井水烧开泛黄,飘着一层油;老人孩子常感冒,喘不上气,身体疼痛。
2009年,扎旗政府委派相关检验机构针对“异牙病”展开调查并形成污染调查报告。报告称,所涉及地区除了水氟值,羊骨氟值、牧草氟值、土壤氟值均超标。氟含量过高是导致扎鲁特旗阿日昆都冷镇牛羊大量慢性死亡的原因之一。
2011年,牧民们知道是氟化氢污染后,决定起诉附近的电解铝厂。9个村子273户牧民写了委托书,实名举报某央企电解铝厂污染草原、索赔已直接死亡23000只羊和3500头牛的损失2300万元。他们找了4个最有声望的老书记做代表,到中国政法大学的法律援助中心寻求法律援助。
通辽市曾在2011年11月派工作组到阿日昆都冷镇,协调受电解铝厂污染的4个嘎查移民到扎鲁特旗所在地鲁北镇,并提出每人补助8万元,条件是交出承包草场。对此,绝大多数牧民不同意。
“牧民们的出路只有依法起诉污染企业,要求停止违法行为,赔偿污染损失,治理污染现场,恢复草原生态。”陈继群说。
另一群牧民也走在索要草场补偿款的路上。西乌旗的额日登巴特尔近几年一直在为白音华煤矿征地中涉及的安置补偿费问题奔走。
矿山反哺
起先,西乌旗牧民们对于白音华煤矿将怎样改变他们的生活还一无所知,直到矿区开始征用自己的房屋和草场。
9月中旬,记者在赛音温都尔嘎查牧民区走访时得知,有关部门下达了文件,要求煤矿周边1至2公里范围内牧民定居点全部搬迁,给予每年每亩26元的污染补偿费,此后不得再进入放牧。
嘎查长斯沁巴特尔告诉记者,嘎查有200来户牧民,37.8万草场。此前已有六七十户牧民遭遇草场征用的情况。受牧民的委托,嘎查长跑了很多相关部门争取牧民更多的赔偿款,可是都索求无门。
斯沁巴特尔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以西乌旗2.2万平方公里的草原面积看,510平米公里的局部煤矿开发似乎不足以对牧民构成威胁。但发展较早的科尔沁草原霍林河煤矿提供了前车之鉴。
曾经让牧民自豪“草场不比东乌旗西乌旗差”的霍林河,因近20年的煤田开挖,已无处可觅草场,传统牧民纷纷向东乌旗租草场养牛羊或弃牧转农,进城打工。开发不足5年的锡林郭勒盟,正参照霍林河的发展轨迹一路奔去。
即使在内蒙古范围内,参照开发了四五十年的乌海,密集无序的煤矿开发恶果已经充分体现。疯狂的掠夺导致草场土壤、水资源、植被受到了严重污染破坏,牧草衰竭,草原面积急剧萎缩。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煤城的兴起。乌海、鄂尔多斯、霍林郭勒、呼伦贝尔,都先后因产煤崛起。而呼伦贝尔,曾是所有人心目中美丽草原的代名词。
突飞猛进的矿产开采,在给当地带来GDP蛋糕的同时,不可避免地留给草原难以弥补的破坏和污染。
白音华能源化工园区管委会称,工业区资源开发与环境保护并重,截至目前累计为受矿山企业施工影响环境的153户牧户发放污染补偿资金213.8 万元,房屋搬迁补偿费1153万元。但仍有不少牧民反映补偿款未到位。而白音华煤矿仅一号煤矿年税收贡献为4.37亿元。
在霍林郭勒工业区,露天煤业一年税收10多个亿,铝厂贡献也达到6亿至8亿元。但铝厂带来的氟污染和草场征占补偿,却欠账颇多。补上欠账的工作,这些企业已经开始在做,虽然晚了一些。
从中电投集团(霍林河煤田控股方)林业处分离出来的泰丰物业公司职责是矿区环境治理,他们在北矿排土场脚下种了大片沙棘。泰丰林场场长李希金说,这些沙棘育苗后栽种到排土场上,一年可栽10万株左右,今年他们已经绿化了390亩。
李希金介绍,2013年针对水土保护自治区将投入1200万,中电投集团投入400万,总计1600万以完成排土场近800亩的绿化面积,估计2年内形成规模。但这一投入远远不足,“林业费国家规定一吨煤1.3元,霍林河煤田5700万吨的年产能,现在中电投环境投入差距还很大。”
草原在哪里
霍林郭勒市打出了“霍林郭勒还你一片蓝天”、“生态蒙东,环保煤业”的宣传。但走在这座小城,可以亲身感受到过度工业开发带来的反差。
仅6条街道的城市被周围密集的煤矿、电厂和铝厂包围。外环路上,拉煤车和各种大车经过,刮风时满天煤灰粉尘,根本看不清5米外的距离。煤矿附近居民,衣服根本不敢露天晾晒,收回来就成黑的了。
在进入霍林郭勒市的路上,两边的草地上有牛羊成群和草原母亲的雕塑,讽刺着牛羊不再成群的现实。
因铝厂被污染的哈拉嘎图,牧民们搜集到了一些“意见调查表”。这是嘎查附近一公里处的霍煤鸿骏铝电公司三期在建工程最近对牧民意见的一份调查。
项目征求的意见包括是否出现过环境污染扰民现象,本项目产生的废水、废气、噪声、固体废弃物对其生活、工作是否有影响等。记者看到,回收的表格中全部画上了“没有影响”、“没有纠纷”等选择项。而据哈拉噶图牧民介绍,填表的人都不是他们村里的人。
来自开发企业的“调查”,并不能掩盖草场被污染侵蚀的现实。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这是陈继群当年第一眼看到的草原景象。“那时候的草原有几百种的原生牧草,各种各样的野花,到处飘着一股清香,非常非常漂亮。”陈继群回忆说,“牧民们也非常热情,用奶豆腐、奶皮子和热气腾腾的奶茶款待我们。”
而今,沙土飞扬,烟囱林立。让陈继群留恋不已的乌珠穆沁草原东乌旗和西乌旗,本是中国少见的优质草原之一。这片最后的草原也开始沦陷,2000年以后不断被巨大丑陋的工矿企业侵占。
白音华工业区金山电厂副总工程师刘俊杰同样留恋草原的美好,他感叹“20年前的西乌旗草原到处是河流,自行车放在草里看不见,真的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现在风吹草低能见耗子”。但他坚持,“整个草原的退化不在开矿,在天。开矿只能破坏局部,关键是雨水太少。”
“草原在哪里”?因之成为一个愈发艰难的追问。这不仅是对牧民安身立命之地的追问,更是对草原环境脆弱与发展冲动之间矛盾纠结的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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