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11日星期日

台湾学者:明人篡改了元代历史

蒙古新闻
10/11/2015
美国
作者 李则芬


一、元代不是黑暗时代

七年前,作者开始研究元代史。仿照读书先看序文的习惯,首先遍读近人所著的许多中国通史、史纲,及各种专史之元代部分。这些著作,几乎众口一词,都说元代政治黑暗,毫无文化可言。有些专史,甚至根本不谈元代事。写完宋代之后,但说元代政治黑暗、无足述,且谈明朝。於是,这些议论,就形成了我的先见。在我潜意识内,相当牢固。我在研究过程中,凡发现与此先见相迳庭之处,对於新的发见,总是保留一个问号。要到研究了五年之后,我才知道这个先见是错误的,但仍不知其所以然。我更涉猎明代的历史文献,又过了一年多,才发见了答案:元代的历史事实,原来已被明人歪曲了。

与一般人的想像相反,元代不但不是一个黑暗时代,毋宁是中国历史上一个难得的小康时期。一般人说元代黑暗的,所引证的事例,无非是蒙古初期的残杀,顺帝最后二十年左右的皇帝荒淫与政治紊乱,以及一些宋明人士所记下的歪曲故事。我们首先要分清楚,要说蒙古帝国史,自应从成吉思汗的开基创业,说到满清征服蒙古为止;要说元代史,则限於元朝统治中国时期,应自世祖忽必烈定都燕京算起,以至顺帝出关之日为上。若从中国朝统来说,则更应於宋亡之日,始由元朝继统。人们常说元代是「百年之国」,就是指自世祖以至顺帝。在世祖之前的前四朝,系以蒙古为中心,以漠北的和林为国都。虽然灭了金人,取得大河南北的中原土地,始终视同无数征服地之一,其统治中原之目的,只在於徵税而已——耶律楚材以能徽税而做了中书令,到赋税额远不及朴买(承包)之厚时,他的中书令便失势了。所以要到世祖定都燕京,仿效中国传统,立制度,定朝仪,树立纪纲,与民更始,才算是正式君临中国,要到他灭了南宋,才成为统一中国之主。总而言之,我们首先要把蒙古帝国与元朝分别清楚。我们研究元代历史,是研究其统治中国百年间的文物制度,不可滥用蒙古初年的事例,来形容元代暗无天日。

其次,世祖忽必烈於中统元年(一二六O)即位,至元十三年(一二七六)灭宋;末朝的顺帝於至正二十八年(明洪武元年,一三六八二出关,结束了元朝对中国的统治。自中统元年算起,元朝享国一O九年;自灭宋算起,则只有九十三年。习惯上的笼统说法,则为元代百年。在这百年期间,末代有十八年是大乱时期。我们知道,任何一个朝代,郅了末年,都有同样的或类似的亡国现象。这种末朝现象,历史上皆作特殊处理,当作朝代灭亡的原因来看待,史上所研究的每一朝代之一般文物制度,是不搀入末朝特殊现象的。我们研究元代的事,也应如此。不可把顺帝末年的反常状态,来形容有元一代的黑暗。换言之,研究元朝的文物制度,其范围应以世祖中统元年,到顺帝至正十年之间(一二六O—二二五O)九十年的事为主体。元朝黑暗不黑暗,要以这九十年的事为凭证,不要逸出范围。

在这九十年间,中国内地各行省,可以说都是太平日子——灭宋战争几乎是兵不血刃,只有几处发生过真正战斗,绝大部分地区,全是传檄而定的。几次对外远征,使用的兵力都很小,远征日本用兵最多,也只十余万人,远征爪哇,则只用了五千兵。西北诸王的叛乱,对中国本土没有多大影响。至於湘西、贵州、广西的西南夷之间歇性和局部性叛乱,以及今湘粤桂边区,与闽粤赣边区的盗匪作乱,则为自汉以来一向如此的,已不是特殊之事,也不大影响其他州郡。世祖之后,水旱灾似有一朝多於一朝的现象,然灾情多属某一地区及某一年问的事,而且元代的救灾工作,还算做得相当好。

概乎言之,在那九十年间,中国内地的人民,一般皆过着相当太平的日子。政治上是政简刑清,赋税很轻(元代没没有巧立名目的苛捐杂税),除禁止汉人持有武器外,人民的生活习惯舆宗教信仰完全自由,不受拘束。社会上是交通便利,行旅安全,几乎没有赌风,没有严重的高利贷剥削。国民经济亦大有改善,最显著的是商业繁荣,国际贸易昌盛,特别是新兴的棉花种植与棉布制造业(元以前只有麻布与葛布),有如雨后春笋般蓬蓬勃勃,迅速遍及全国,甚至传入高丽。这个新兴实业,已使农村经济大为改善,又促进商业繁荣,增进政府税收,关系十分重大,却被历史忽略了。
再看元代的教育与文化:《元史》世祖本纪至元二十三年十二月记称:“立学校二万四千四百余所。”这个数字也许不十分正确(元史数字多误),然元代很注重兴学则系事实。虞集撰《慈利州天门书院记》云:“自国都至於郡县,无大小远近,具有学宫”(道园学古录卷九)。除学校外,私立书院也很盛,且超过宋代很多。「续文献通考」列举了四十个书院名,然遗漏实多。续通考也自行声明:「凡此盖约略举之,不能尽载也。」兹举一事为例,杭州是当时著名的文化城,然杭州有几个书院,续通考皆未见录。说来人或不信,元代不但不轻视儒学,而且继承了宋代重文轻武的社会风气。元代末年元军战斗力之丧失,这也是其原因之一。此处不能详述,且举一事为证。唐宋皆建武成王庙,祀太公吕望,与文庙相对,称武庙。元代只在枢密院内祀武庙,不但京师及各地只有文庙没有武庙,甚至各衞军(御林军)之每一营区内,皆有文庙与国学,独无武庙。

元代的学风,是跟着宋代走的。务实学,不尚空谈。作者曾根据清钱大听氏所补的元艺文志,统计出元代的经书著作如下

以时间作比例,元代百年之国,有此数量,已与宋代相当(易类著作超过宋代)。以内容而言,由於元人崇拜朱子,受朱子思想限制,新义较少。然比宋不及,比明则有余。其他且不说,明代所编的六部大全——四书大全,周易大全,书传大全,诗经大全,礼记大全,春秋大全——全是盗取元人的著作,朱彝尊「经义考』及顾炎武「日知录」,皆曾明白指出。

私人文集,即补艺文志的别集,则有作者六七七人,八二九集,六一六七卷。黄梨洲「明儒学案」序云:「唐之韩、柳,宋之欧、苏,元之虞集、姚燧,其文皆非有明一代所能及。」还有,古籍的散失,自明代近,是明人不知爱惜文化,元代却是保管得很好的。如果还有人说元代不重视汉文化,请看朱彝尊的话:

………元之平金也①,杨中书惟中于军前收伊洛诸书,载送燕都,及平宋,王承旨构首请辇送三馆图籍。至元中,又徙平阳经籍所于京师。且括江南诸郡书板,又遣使杭州,悉取在官书籍板刻至大都………考唐宋元藏书,皆极其慎重,献书有责,储书有库,勘书有人,曝书有会。至明,以百万卷秘书,顾责之典籍一官守视,其人皆赀生,不知爱重。而又设科专尚帖括,四子书易诗第宗朱子,书遵蔡氏,春秋用胡氏,礼主陈氏,爱博者窥大全而止,不敢旁及诸家。秘省所藏,土苴视之,盗窃听之,百年之后,无完书矣。迨万历乙巳………校理遗籍,惟地志仅存,亦皆嘉隆后书,初非旧本。经典散失,寥寥无几………(曝书亭集卷四十四文渊阁书目跋)。

再说纯文学方面,小说名著「水浒」与「三国演义」,皆始作於元朝。元曲的光芒万丈,更是不争的事实。明朱权「太和正音谱」,录有杂剧五百六十六种,作者一百八十七人,除去一部分明人著作,实有五百余种。如果把遗漏的加进去,有人估计有千种之多。至於元代杂剧作家的人数,据「录鬼簿」舆「续录鬼簿」所载,共有二百余人。

以艺术而论,近人黄宾虹说:「唐画如粬,宋画如酒,元画如醇。元画以下,渐如酒之加水,时代愈后,加水愈多。俞剑方论画云:「唐人主法,宋人主理,元人主意,渐由客观入於主观,渐由自然之表现变为自我之麦现,遂至重视逸气之泸写,忽略物形之描拟,形成超自然,超现实之艺术………故元代绘画认为中国绘画进化之极峰,殊非过当。(俞氏「中国绘画史」第十二章)

不错,「元史」本纪及志传中,有许多贪污不法行为的纪录。作者最初也以为元代吏治很坏,本着求证的精神,曾经遍查「元史」,摘记下百余事,凡官吏的贪污、不法、害民,贿赂、腐败、无能等,无不应有尽有。然细考那些事情,皆是历代所常见的官场现象,不独元代有之。且「元史」记下来的,都是已经纠正的事。

与其他朝代比较之下,我获得如下一些认识:

⒈盐政,漕运,及地方官吏剥削人民之事,是历代常见现象。我所记下来的元代弊端,几乎每一件事都可从其他朝代,找到类似的例子,或更有甚於此者。而且元代常以儒臣主盐政,使最多弊端的盐政时常得到改善。

⒉元代扰民之政,都比不上唐之间架税,北宋之花石纲,南宋之经理。

⒊以贪污而论,并没有像明代严嵩父子,或清代和坤般的人物。(阿合马等几个人,殊不足道。)

⒋诸王驸马的特权及赐田之弊,明清二代亦复有之。且自世祖起,元代诸帝皆约束得很紧。元代诸王及蒙古将帅,一般多贫穷。较之唐代诸节度使的豪奢,有天渊之别。以视宋、明将帅之富,亦相形见拙。尤其难得的是,元代诸王之分镇中国内地者,皆相当守法,例如:

梁王松山镇云南,豪民规避徭役者,多投充王府宿卫。云南行省右丞忽辛按朝廷元额所无者,悉籍为民,去其宿卫三分之二。(赛典赤瞻思丁传,忽辛附传)

烕顺王宽彻不花在武昌开了一个广乐园,被湖广行省平章星吉一言,立即罢去。(星吉传)

安西王忙哥刺王府吏卒横暴扰民,京兆路总管赵炳建白於王,请绳之以法。王命之曰:「后有犯者,勿复启请,若自处之。」自是豪猾饮戢。(赵炳传)
文宗以怀王出镇金陵,欲建天灵寺,令有司起民夫。江南行台监察御史亦乞刺台言於怀王曰:「太子为好事,宜出钱募夫;若欲役民,则朝廷闻之不便………。」(自当传)

宣让王帖木儿不花镇庐州,颖寇将渡淮,淮西廉访使陈思谦言于王,请调芍陂屯卒御贼,王以末奉诏不敢发兵,思谦愿坐擅发之罪,王始从之。(陈思谦传)还有廉希宪傅,董文用传,李德辉传,王忱传,自当传(另一事)等,类此纪录尚多,从略

⒌以元代侍卫的不法行为而论,若与唐、宋、明三代的宦官作比较,可说是小巫见大巫。唐之鱼朝恩,程元振,仇土良;宋之童贯;明之刘瑾,魏忠贤,皆为元代斫没有的。

⒍元初,循蒙古旧习,军队於战争中掠民为奴,是蒙古军的一大罪恶。然自世祖朝起,只见於伐宋之役,且幸亏世祖执法甚严,又鼓励宪司弹劾,绝大多数都已获得解放。又尝下令搜括人奴,复为良民。(参看世祖本纪至元二十六年五月,及李德辉传等)概乎言之,元代官吏的奴婢,远不及明代之甚。「日知录」卷十三说:「明太祖数凉国蓝王之罪,亦曰公奴至於数百。今日江南士大夫多有此风,一登仕籍,此辈竞来门下,谓之投靠,多者亦至千人………人奴之多,吴中为甚。」原注:「今吴中仕宦之家,有至二一千人者。』

⒎人事制度之弊,也是各代皆有的。较之宋代,恐怕还是元代好得多。至少,元代百官皆有专职,不像宋代那样,官职尽是虚名,做事全靠差遣。

⒏元代言官比宋代确实得多。宋言官动辄弹劾宰相,往往放言高论,目的只在博取令名,以为自己进身之术。元代言官所劾,皆有具体事实。宪司对地方官吏的检举,尤不遗余力,这对於元代的吏治,具有很大的消毒作用。 二、元末明初间人民对元朝的好感

作者在上面把元代说得那么好,却因篇幅所限,大都没有提出证据,恐怕读者不能无疑。(拙著「元史新讲」现已完成,此书约二百余万言,对於上述诸事,皆有详细讨论。)现在姑举二事为例,一以聊补前文的缺陷,一以说明元末明初的中国人民,为什么会怀念元朝。

第一,量刑从宽,是元代的普遍趋势。除朝廷整肃贪污外,终元之世没有兴过大狱,尤没有文字狱更没有杀过功臣。每年大辟(死刑)人数之少,尤为元代的一个特色。世租本纪至元二十四年闰二月记称,札鲁忽赤(断事官)合刺合孙言:「去岁审囚官所录囚数,南京、济南二路应死者已有一百九十人,若总校诸路,为数必多,宜留札鲁忽赤数人分道行刑。」帝曰:「囚非群羊,岂可遽杀耶?宜悉配隶淘金。」又据管如德传记称,一日,世祖语如德曰:「朕治天下,重惜人命,凡有罪者,必令面对再四,再实也,而后罪之………」

兹将见诸纪录的宋元二代大辟人数并记於此,请读者自己对照一下。元代:世祖、成宗二朝约五十年,差不多每年都有大辟人数的纪录(缺四年)。世祖朝最多一年是至元二十年,二百七十八人;最少一年是中统四年,只七人;平均每年七十四人。成宗朝最多一年是大德元年,一百七十五人;最少一年是大德六年,只三人;本均每年四十七人。武宗以后无纪录,惟英宗本纪至治三年四月记称:「京师释囚,大辟者三十一人。』

宋代,据「文献通考」所载几个死刑人数:太祖开宝八年三月,有司言,三年至今,诏所贷死罪凡四千一百零八人。真宗威平四年,天下断死罪八百人。仁宗天圣四年,刑部侍郎燕肃奏,天圣三年,断大辟二千四百三十六人。嘉佑五年,判刑部李诞言,一岁之中,死刑无虑二千五百六十人。嘉佑七年,大辟一千六百八十三人。英宗治平二年,断大辟一千八百三十二人。宁宗嘉泰二年所记,天下上死罪一千八百十一人。

第二,元代最值得称道的是,只有正税,没有巧立名目的苛捐杂税。食货志说:「前代告缯(汉事)、借商(唐事)、经理(宋事)等制,元皆无之,亦可谓宽矣。」元代的正税也不重,且一代罕有提高税率。然有一事必须解释,古代翰林编修们没有经济学常识,往往误以税额(税收总额)的增加,视同税率的加重。以商税为例,「元史」食货志(据经世大典)的叙述累朝数次提高税额,最后说道:「天历之际(一三二八—二三一九),天下总入之数,视至元七年(一二七O)所定之额,盖不啻百倍云。」此语似含有很大的感慨,今人且有以为在那六十年间(一二七O—三二一九),商税提高了百倍的(连我也曾信以为真),这真是很大的误解。实际上,元代商税三十取一,一代未尝增加过,所增的是税收总额,不是税率。
按元代行交钞(纸币),百年间,物价有过三次涨风,也就是交钞三次贬值。第一次在至元十八年至二十四年之间,第二次在成宗、武宗二朝,第三次在顺帝末年天下大乱的时候。②后者是末年亡国因素之一,亦不在这六十年之内,且不谈。在上述六十年间,包含着二次物价涨风,作者曾经仔细分析过,估计自至元七年至天历间,物价大约涨了二十倍左右,也就是交钞贬值到原值的二十分之一。那么,原先售价三十文的货物,纳商税一文,天历间要卖六百文,自然要纳二十文的税,然其货币的实际价值则仍是一文。照此计算,税额增加百倍,实际只增加五倍。而这五倍,应该是平江南后徵税地区扩大及六十年间商业成长率使然。考至元七年时,江南未下,华北各省则刚刚进入拨乱为治的阶段,人口稀少,土地荒芜,工商业亦於大破坏之后,才开始复苏。至元十三年平宋之后,南北运河打通,海运尤便利,货畅其流,商业昌盛。同时人口增加,农村副业发达(特别是棉布业的迅速发展),社会消费力亦大增。在这种情形之下,六十年间商业成长率数倍,不但是应有的现象,事实上恐怕还不止可增五倍而已。因此,天历间较之至元七年,商税总额增加百倍,不但不是增税,还应该把这件事看作元代工商业欣欣向荣的一个证据。③本文虽限於篇幅,只能略举二例,然这二件事,已经充分表现出元代「政宽」的面貌,而政宽则最能博得人民好感。现在我们再从历史事实,来看看元末明初间,人民对元代好感的情形。 第一件事,是义军的踊跃和普遍。元代军队数量,比其他朝代为少,又因承平日久,到了末年,已经丧失了战斗力。④顺帝至正间的各地戡乱战役,不分南北,全靠当地人民自动组织及政府号召徵募的义军,替朝廷卖命。当时戡乱讨逆最有功的三员大将中,察罕帖木儿、陈友定二人,是义军起家的;答失八都鲁虽为蒙古名将后人,他的兵也以义军为主。这些义军皆对朝廷很效忠,后因大乱日久,局势益非⑥,时移势转,才开始有少数义军降於叛军,而至死无贰心的则为数甚众。

第二,元代殉难人土很多,「元史」忠义传已经列举不少,「元史类编」、「新元史」等又补充了好些人,作者再从散见其他文献的加进去,列了一张表,约有三百人左右。特别值得重视的是,这些殉难人士中,儒士最多,且有进士出身者三十六人,其中有五人是第一名进士(明清始正式称状元)。「江西通志」所载元末殉节士人,尤多壮烈,兹举二人於此。

江西行省参政刘鹳,永丰人,被贼所执,幽於赣之慈云寺,其仲子述亦同在。鹑作绝笔诗云:「生为元朝臣,死为元朝鬼,忠节既无惭,清风自千古。」以诗付述,不食六日而卒。

萧彝翁寇乱家居,江西参政全子仁率师平袁州,辟彝翁为参谋。会伪汉陷庐陵,子仁遁去,彝翁叹曰:「有城不守非忠也,遇敌不战非勇也,谋人军而不死,何面目见天下士乎?」投井而死。人争出之,三日不食,书衣带云:「男子之贞,犹女之烈,一有玷焉,万善难雪。』竟赴井死。

第三,元亡,儒士多以大元遗民自命,明太祖徵召多不应。应徵去修元史的,大都修完即告老回家,不肯受官。王翰被徵召,自谓「义不仕二姓」,自杀而死。戴良、王逢二人,「不忘故君旧国,所为诗文,悲凉感慨。」戴良且因辞官忤明太祖,死於狱中。还有陈亮,自以「故元儒生」,累诏不出,作「陈搏赋」以见志。李祁隐居永新山中,自称「不二心老人」。这些人多未仕元,而念念不忘元朝,最堪注意。

第四,以「说郛」、「辍耕录」、「书史会要」等书著名的陶宗仪,在元朝也没有做官。明初,太祖屡徵之,皆不出。他所著「辍耕录」,是有闻必录性质,然除偶有二一篇讥讽元末军政者,如「非程文」之讥乡试弊端,「花山贼」之讥军队无能外,一般皆对元代多所表扬。如「圣聪」、「隆师重道」、「端本堂」、「减御膳」、「文宗能画」诸篇,皆表彰文宗、顺帝二君之事;「宫阙制度」一篇,则称赞世祖节俭;前后二篇「后德」(卷二、卷二十六),则称誉顺帝的二后。特别是「忠烈」一篇,详载元末殉节人士,其文末结论云:「是亦深仁厚泽涵养所致,孰谓百年之国而无人哉!」陶氏对元朝的好感,跃然纸上。

第五,洪武初,颁洪武通宝。商人以铜钱不便,喜用元钞,乃发行明钞。「明史」食货志说:「洪武七年,帝以商贾沿元之旧习,用钞,多不使用钱,乃设宝钞提举司。」第六,明初名臣方孝孺撰「林君(德)墓表」,坦言明初吏治不及元代。原文云:「元之有天下,尚吏治而右文法。凡以吏仕者捷出,取大官,过儒生远甚。故儒多屈为吏,吏皆忠厚洁廉,宽以用法,而重於有过;勇於致名,而怯於言利。进而为公卿者,既以才能政术有闻於时,而在郡邑之间亦谨言笃行,与其时称。岂特吏之素贤乎?士而为吏,宜其可称者众也。元亡未久,而遗风旧俗与之俱变,求之於世,若林君者盖鲜矣。………」(逊志斋集卷二十二)
第七,学术方面,元代的诗文书画,至明初仍大受欢迎,元曲尤为明人所爱好。宋濂主编的在「元史」,相当客观,绝不渗入一点汉人排夷观念。永乐中人胡粹中所撰「元史续编」,态度亦然。兹举三个人的事为例,以见一般:

赵孟俯(子昂)诗、书、画三绝,兹只略举明初人士对其书法的称誉,以备下面与护骂之词作对照。宋濂说:「赵魏公留心字学甚勤,义、献帖凡临数百遍,所以盛名充塞四海者,岂无其故哉?」徐有贞说:「魏公书於规矩之中,自有神仙蜕骨风度。」王鏊说:「近世以书名家者,惟松雪公最得二王笔法,几所谓未达一间者。」方孝孺说:「宋之季年,书学扫地荡尽,而诗尤壤烂不可收拾。文敏公生其时,而能脱去陋习,上师古人,遂卓然以二者名家,正书尤为当世所贵重。」又说:「子昂书如程不识将兵,号令严明,不使毫末出法度外,故动无遗失。」解缙说:「文敏神明英杰,仪凤冲霄,祥云捧日。」又说:「天资英迈,积学功滦,尽掩古人,超人魏晋。」(参看马宗霍「书林藻监」)

宣德十年正月,英宗郎位,四月,以元学士吴澄从祀孔子庙庭(明史英宗本纪)。杨士奇等「议吴文正公从祀」奏议,载在「明文衡」卷七,内称:「………今澄所著具在,我国家崇儒重道,大明四书五经及性理之旨,凡澄所言,皆见采录,以惠学者。盖澄问学之功,朱熹以来,莫或过之。而从祀诸儒,白荀况下至范窖,语其事功,皆未及澄………」

永乐中为国子祭酒的胡俨,有数则杂记,对虞集其人其诗,至为钦佩。「虞文靖公知人」一则,首先录下「元史」虞集传识袭伯聪不得善终一事;继又记其识余阙於文名未著之时。其结语云:「乃知前辈观人,自有定鉴。」又在「萨天锡诗记」一则,记虞集改萨诗一字(地湿厌闻天竺雨,改为地湿厌看天竺雨),难但云萨大服而去,言外之意,自亦至为佩服。(明文衡卷五五)

第八,元亡后流落中国的蒙古色目人,完全不受汉人歧视,更是元政不苛及人民怀念元朝的反映。让我先引两个相反的史例作为对照:(一)「晋书」卷一O七石季龙下记称:「石闵(即冉闵)躬率赵人诛胡羯,无贵贱男女少长,皆斩之,死者二十余万。尸诸郊外,悉为野犬豺狼祈食。屯据四方者,所在承闵书诛之。於时高鼻多须至有滥死者。」(二)金人亡国后亦类似,「元遗山文集』所载:「完颜怀德碑」称:「民间仇拨地之怨,睚肶种人(女真),期必杀而后已。寻踪捕影,不三二日,屠戮净尽。」

元亡后,见於明初公私文献的蒙古色目人很多,或仕明,或经商,或隐居,或教学,或流浪四方,行医卖卜为生,到处皆不受汉人歧视或干扰逼。「日知录」卷二十三记称:洪武九年(一三七六)闰九月,淮安府海州儒学曾秉正言:「臣见近来蒙古色目人多改为汉姓,与华人无异。有求仕入官者,有登显要者,有为富商大贾者………。」

第九,下节所述马翌对明太祖说的,「元有天下,以宽得之,亦以宽失之」,实际是代表元代遗民的一般意见,中国人民最怕官吏麻烦,政宽是人民最欢迎的,所以元亡之后,人民仍多坏念。

由上述诸纪录可以看出,后人论元史者,或以民族主义史观,视元朝之亡为民族主义打倒鞑靼;或以社会主义史观,视元朝之亡为农民革命胜利,皆只是一偏之见,在历史上找不到充分证据的三、明太祖尊重元朝

明初,不但人民坏念元代,士人尊重元代学术,明太祖本人除指责元顺帝荒淫失政外,对於顺帝以前诸帝,特别是对世租忽必烈,相当尊敬。对於有元一代,尤其是对於元初的政治,也很具好感。他认为元朝之亡,是由於顺帝失政,地方大乱。他是翦灭群雄而得天下,不是夺取元之天下。他完全没有歧视蒙古色目异族的表示,对於那些降将降臣及遗留在中国的蒙古色目人,可以说十分优待。请看下面所举的一些事实。

元至正二十七年(吴王四年,一三六七)九月,吴地已平,遗使致书於元主,送其宗室神保大王等北还⑦。(明史太祖本纪)

洪武元年二元至正二十八年,一三六八),明军已取河南,太祖幸汴梁。秋七月,还京,临行,谕诸将曰:「中原之民,久为群雄所苦,流离相望,故命将北征,拯民水火。元祖宗功德在人,其子孙罔恤民隐,天厌弃之。君则有罪,民复何宰?………诸将克城,毋肆焚掠,妄杀人。元宗室咸俾保全。」l(同上)

洪武元年十月,自北京还,徵元故臣至。帝御奉天门,召问元政得失。马翌对曰:「元有天下,以宽得之,亦以宽失之。』帝曰:「以宽得之则闻之矣,以宽失之未闻也。元季君臣耽於逸乐,驯至沦亡,其失在纵弛,实非宽也。』(清陈鹤撰「明纪」卷二)

洪武二年(一三六九)二月,太祖命修元史,谛修史诸臣曰:「元初君臣朴厚,政事简略,与民休息,时号小康。季世嗣君荒淫,权臣跋扈,兵戈四起,民命颠危。间有贤哲之臣,言不见甩,用不见信,遂至土崩。」(同上)

洪武三年(三一七O)四月,诏禁蒙古色目人改用汉姓(除赐姓外),诏书有云:「朕起布衣,定群雄,为天下主。已尝诏告天下,蒙古诸色人等皆吾赤子,果有材能,一体擢用。………」(日知录卷二十三)
洪武三年四月,元顺帝崩於应昌,其太子爱猷识理达腊嗣位。五月,明将李文忠克应昌,元嗣君北走,获其子买的里八刺,降五万余人。六月,买的里八刺至京师(金陵),群臣请献俘,太祖不许。又以捷报多侈辞,谓宰相曰:「元主中国百年,朕与卿等父母,皆赖其生养,奈何为此浮薄之言?亟改之。」封买的里八刺为崇礼侯。七年,买的里八刺已长,依礼遗回漠北。(明史太祖本纪)

洪武五年(三一七二),令蒙古色目人民。既居中国,许与中国人结婚姻,不许与本族自相嫁娶。违者,男女两家抄没入官。(明会要卷五十二)按蒙古色目人此时已是亡国之人,除仕明居官及富商外,一般皆地位低微,生活困苦⑧,不可能尽与汉人通婚,会要所录此令大概不完全,或稍后郎有修改,「明律集解」卷六,有补充条文:「凡汉人不愿与其通婚时,蒙古色目人仍得自相嫁娶。」

洪武十一年四月,元嗣君爱献识埋达腊殂,太祖自为文遣使吊祭(本纪及鞑靼传)。惟此文并非太祖自撰,乃钱苏所作,「明文衡」卷一载有此文。

元将降於明者,皆受优待。「明史」卷一五六,为蒙古色目降将十余人立传,这些人大都封为伯爵,子孙世袭,多与明朝共终始。卷末赞云:「明兴,诸蕃部怀太祖功德,多乐内附,赐姓名,授官职者,不可胜纪。」还有附记於他传的,例如冯胜传附记一位蒙古降将纳哈出。此人为木华黎子孙,元末,为太平路万户,被俘。明太祖待之厚,知其志不忘元,资遗北归。顺帝出关后,纳哈出屡犯辽东,后兵败,降於冯胜。封海西侯,从征云南,道卒。子察罕,改封渖阳侯,后坐蓝玉党,处死。

明太祖特别尊敬元末殉节之臣,尤其是蒙古色目人。例如:(一)吴王四年(元至正二十七年,一三六七),命祀余阙(唐兀人)於安庆,祀李黼(汉人)於江州(太祖本纪)⑨。(二)唐兀人福寿,元江南行台御史大夫,明军破金陵时殉职。据刘三省撰「敕建元衞国忠肃公庙碑」(明文衡卷六十五)所述,明太祖闻其死,嘉叹久之,赐棺槽殓,葬如礼。初立庙於城南土门冈,洪武二十二年(一三八九),复命改建於钦天山之阳,与鼎新百神祠相联。庙成,特命刘三省作碑文。福寿之子陈金福(当系赐姓)为明海州同知,洪武二十二年十一坐事当戍,太祖以其父死节,宥之,擢为太仆寺少卿。(明纪卷五)(三)河西人(唐兀)星吉,元江西行省平章政事,殉职。明太祖悯其死节之忠,擢其子达尔麻识官内廷,赐名吉昌。迁监察御史,后超迁山东按察司副使。(宋濂撰「星吉公神道碑」,「宋文宪公全集」卷三十四)

明太祖尤尊敬元世祖忽必烈。洪武六年(一三七三)八月乙亥,建历代帝王庙於钦天山之阳,为正殿五室,祀三皇,五帝,夏禹,商汤,周文王、武王,汉高祖、世祖(光武),唐高祖、太宗,宋太祖,元世祖(忽必烈)。每岁春秋仲月上旬甲日致祭。已而以周文王终守臣服,唐高祖由太宗得天下,遂寝其祀,增祀隋高祖。洪武七年(一三七四)八月甲午朔,帝躬祀历代帝王於新庙,自伏义至元世祖,凡十七帝。已而罢隋高祖之祖。(明纪卷三)宋讷撰「勅建历代帝王庙碑」有云:「………汉唐之迭兴,以至於元,皆能混一寰宇,绍正大统,以承天休,而为民极,右之序之,不亦宜乎。秦、晋及隋,视其功德,不能无愧,故黜而不与。………」(明文衡卷六十三)

又据明刘侗、于奕合撰之「帝京景物略」,明太祖诏地方官,春秋祭祀元朝的帝王陵寝。及明世宗既废帝王庙元世祖之祀(见下),仍命依太租制,由地方官春秋祭祀元之帝王陵寝。 四、明中叶以后的大转变

历史通例,无论古今中外,任何一个国家民族,当其强盛时,则提倡世界主义(不论其为王道的或霸道的),及其衰弱时,於备受外族侵凌之下,便有民族主义兴起,提倡抵御外侮。明初,国势强盛,以泱泱大国之风,招徕外蕃,提倡的是世界主义。「天下一家」,「蒙古色目皆吾民也」,是明太祖的口头禅。成祖亦欲万国臣服,一面屡次用兵漠北,欲彻底征服鞑靼;一面遣使四方,络绎不绝。永乐中(一四O三—一四二四),四方朝贡者三十余国。既是天下一家,自然对四夷无所歧视。所以明初对於元代政治的评论,对於元代学术及人物的评价,都很公正,誉多於毁。上二节所述诸事,都是这句话的注解。

明中叶之后,国势渐衰,外夷之患日深,海上有倭寇,北方有鞑靼。正统十四年(一四四九),英宗为鞑靼虏去,朝中甚至有迁都南京,以避鞑靼之议。於是,在抵御外侮的情势要求之下,民族主义油然而生,四夷皆受排斥。迨东林党起,提倡名节,也就更重视民族气节,益严夷夏之分。随着论调的转变,遂有虚构的反辽、反金、反元之历史及小说故事等,相继出现。
在历史方面,最极端的是王洙(正德进士)撰「宋史质」一百卷,直以明继宋统,根本不承认有一个元代。宋益王之后,除去元代诸帝年号,代之以明太祖朱元璋的祖先名讳。柯维琪(嘉靖进士)撰「宋史新编」,亦置辽、金为外国,以广王、益王嗣正统,增景炎、祥兴二朝。在小说方面,嘉靖年间(一五二二—一五六六)出现的武定侯郭勋家传本「水游」,把罗贯中旧本,删去讨田虎、王庆等章,而加上宋江征辽。又有北宋「杨家将传』,以鼓吹抗辽;「大宋中兴岳王传」多种,以鼓吹抗金。可惜南宋末年,根本没有将才。否则也会有人写抗元小说的。

同时,对於元代名人,也就大肆攻击,极尽诬蔑之能事。例如:

⒈前述迄至明初仍然享誉士林不衰的赵孟俯(子勖)书法,到了弘治间(一四八八—一五O五),就有李应祯开始加以诋毁,斥之为「奴书」。自是之后,攻击赵书者日多,到嘉靖—万历间(.一五二五—二八一九)尤甚。事实上,并不是赵氏书法好不好的问题,纯粹因为在民族主义意识中,以宋宗室而屈仕异族的赵孟俯,人格有了问题。

⒉对虞集也由戏谴而进於污辱。(1)谢在杭「五杂俎」云,虞集未遇时,为许衡门客。虞有所私,午后辄出。许每往不遇,病之,因书於籣云:「夜夜出游,知虞公之不可谏。」虞归见之,即对云:「时时来扰,何许子之不惮烦。」许大叹赏,许大叹赏,因荐于朝——按许衡死于至元十八年(一二八一),虞集生于至元九年(一二七二),许衡死时,集方十岁,何得做许衡门客。且虞集传明明说是成宗大德初始至京师,时许衡已死十五六年了。(2)嘉靖进士田汝成「西湖志余」记称,虞集际遇文宗,置奎章阁为学士。顺帝为明宗子,文宗忌之,远窜海南(桂林之误)。诏书有曰:「明宗在北之日,自以为非其子」,伯生(集字)笔也。文宗宴驾,宁宗立,八月崩,国人迎顺帝立之。帝入太庙,去文宗神主,而令四方毁弃旧诏。伯生时在江西,命以皮绳拴腰,马尾缝眼,夹两马间,逮捕至大都。嫉之者作十七字诗云:「自谓非其子,如今作天子。传语老蛮子,请死。」至则以文宗亲改诏稿上呈,顺帝览之,曰:「此朕家事,外人岂知?」遂得释,两目由是丧明,不复能楷书——此说之谬,清翁方纲「石洲诗话」,已斥其诬。据云::……为此说者,第因文靖(集谧号)晚年目疾而附会之耳。前年得宋宣和画猫卷,有文靖题字署至正五年夏,仙井虞集。笔势尤苍遥,信乎前说之诬也。」按虞集死於至正八年(一三四八),至正五年已七十有四,时距顺帝即位已十三年。

⒊蒲寿庚之兄寿宬,生性淡泊,有陶渊明之称。宋亡,寿庚叛宋降元,寿宬独以来遗民自居,隐逸以终。当时一般宋朝遗民,未尝有人怀疑其人格。明初,追罪寿庚叛宋行为,禁止其子孙应试,亦不禁寿宬子孙⑩到弘治间所修「八闽通志」,始对寿宬有微词,据称:「宋季益、广二王从福州航海,幸泉州,守臣蒲寿庚拒城不纳。寿庚武人,其计皆兄寿宬所策划。部署已定,寿宬著野服,隐法石山中,自称处士,示不臣二姓之意。忽二书生踵门,自云从潮州来求谒处士。阍人以处士方昼寝弗为白,书生曰:‘愿得纸笔书姓名,俟觉,敢烦一投,幸甚!’阍人乃遗以纸笔,遂各赋诗一首。其诗曰:‘梅花落地点苍苔,天意商量要入梅。蚨蝶不知春去也,双双飞过粉墙来。’‘剑戟纷纷扶主日,山林寂寞闭门时。水声禽语皆时事,莫道山翁总不知。’书毕不著名,拂袖而去。自是之后,闽人著作转相抄袭,皆据此以罪寿宬。如万历间(一五七三—二八一九)何乔远的「闽书」,就是据此以发挥的。甚至顾亭林「日知录」也袭此说。

据「宋史」本纪二王附纪,二王自福州航海出走过泉州时,「寿庚来谒,请驻跸泉州』,实因张世杰知泉州不可守,故不允。及元将董文炳至,寿庚始降元。其后,元廷以西北诸王作乱,南征军纷纷北调,张世杰乘元军撤去,回攻泉州,寿庚始拒战,又以宋宗室欲作内应,寿庚乃杀之。弘治八闽通志所记已与史载不符,寿庚武人不知策书,寿宬为弟代谋之说,尤不合情理。寿宬毋宁是一个书呆子,权谋非其所长,而寿庚统御万千海舶,必精於计谋。陈垣「西域人华化考」,更引丘葵诗以破弘治八闽通志之谬。葵宋末元初人,其师吕大圭死於蒲寿庚之难,而葵对寿宬则非常耸敬,交往亦密,具见寿宬为弟策划叛宋之说不确。葵之「钓矶诗集」卷四,有挽心泉蒲处士(寿宬)诗二首:(一)把钓秋风辱赠诗,伤心无路送灵輀。欲书诔语应难尽,独倚寒梅照石漪(二)欲持鸡絮立坟前,俗了青霞顶上仙。只合化为溪畔鹭,乘风飞去弄清泉。

⒋元未曾事张士诚的周伯琦、李伯升二人,明军破平江后,伯琦回乡后病故;伯升仕明,曾先后将兵讨平湖南、广西蛮乱。而徐祯卿(弘治进士)所著「翦胜野闻」,则谓二人皆为明太祖所诛。(赵翼二十二史剳记卷三十六)、
⒌郑瑗(成化中进土)著「井观琐言」,对於上面提到过的、永乐间胡粹中所撰「元史续编」,加以痛斥。他说:「胡粹中「元史续编』,又下於陈径续编?。德佑北迁,闽广继立,宋之绪统犹未绝也,乃遽抑景炎、祥兴之年於分书,非纲目(朱子通监纲目)书蜀汉、东晋之例。」

据以上所引诸例,我们可以大致看出一条线索。英宗即位之初(宜德十年,一四三五),还以吴澄从祀孔子,可见迄至此时或英宗正统年间,明初七八十年中,对元代的好感始终未变。正统十四年(一四四九),英宗为鞑靼所虏,当系明人对外思想的转换点。而到弘治间(一四八八—一五O五),这种排外反蒙的民族主义思想,已经大盛。「八闽通志」是那时期修的,李应祯、徐祯卿皆弘治中人,郑瑗早一点,是成化中进士,其「井观琐言」恐怕也成于弘治中或弘治之后。然成化中到底还是排元意识初兴时期,有人排斥元人诗文,有人则否。例如程敏政、张纶同是成化进士,而二人的论调大不相同。程敏政谓宋末元盛之时,学者之于六经四书,无非「依人成学,鲜祈心得。」(马宗霍中国经学史)而张纶「林泉随笔」,则对刘因的诗,大加称许。

到世宗嘉靖间(一五一二一—一五六六),此风益盛。九年(一五三O),罢吴澄从祀孔子(明史礼志四);二十四年(一五四五),历代帝王庙的元世祖忽必烈神主,遂被撤去。明刘侗、于奕合著的「帝京景物略二」云:世宗嘉靖九年(一五三O),於北京建历代帝王庙,一如留都南京制(明太祖昕定)。十年(一五三一)九月,翰林院修撰姚浃奏请撤去元世租神主,部议谓太祖睿断有确,不从。二十四年(一五四五),礼科给事中陈叶奏言,遂罢元世祖祀………南京亦撤其像。

到神宗万历间(一五七三—二八一九),排外意识,尤其是反元态度,越来越激烈,完全变成了意气用事,不复考虑事实不事实。所有元人诗文,皆一律排斥,不复一顾——闭着眼睛大喊元代无文。有一位不肯苟同时尚的胡应麟(万历中人),於其所著「诗薮」(外编六)谈论元人律诗时说道:「宋五言律胜元,元七言律胜宋。」他举出赵子昂、勋文原、虞伯生……等十数人的佳句之后,评称:「皆句格庄严,词藻瑰丽。上接大历、元和之轨,下开正德、嘉靖之途。今以元人,一概不复过目,余故称为拈出,以俟知昔。」又「四库提要」评论虞集「道园学古录」时,於赞叹之余,也说:「明人夸诞,动云元无文者,其殆未之详检乎?

轮到无法否定的元曲,则诬之曰:「代以曲取士」始作此说者有二,一见沈德符「顾曲杂言」,一见臧懋循(晋叔)「元曲选」序文,而沈、臧二人,都是万历进士。(此说之谬当另文详论。)

在这么一个时代思想笼罩之下,薛应旗(嘉靖进士)所编「宋元通监」,陈邦瞻(万历进士)昕编「元史纪事本末」,及根据冯琦稿而改编的「宋史纪事本末」等书,内容不问可知。特别是宋元二部纪事本末的张溥史评,简直把元代说得一文不值,把元世祖忽必烈骂得狗血淋头,把各地的盗匪,都说是亡宋义士。张溥是崇祯朝(一六二八——一六四三)人,生当明代垂亡之际,感慨极深。他又是东林党后身复社领袖之一,所以言论十分偏激⒓——我想他虽作史评,一定未读过「元史」,但看看薛应旗通监及陈邦瞻的二部纪事本末而已。

到崇祯末朝,又出现了一本「铁函心史」,说是宋遗臣郑思宵(所南)所作。此书与王洙的「宋史质」是姐妹货,二者都想否定元代。所不同者是,王洙於宋亡之后,以明太祖祖先作纪元,心史则以亡宋德佑年号一直用下去,以待亡元的新朝来接续。四库存目断为「明末好异之徒」所作,并指出「徐乾学通监后编考异,以为海盐姚士粦所伪托。」今人把此书当作民族文学的瑰宝,极力为之辩护,谓四库馆臣有曲承清帝意旨之嫌。照作者看来,这是道地的伪书,因为:(一)此书出现於明末反元思想最高峯,及伪造元代史实相习成风的时代。(二)铁函沉在井中三百五十六年而不毁,今日科学时代,何能使人相信?(三)内有误以明代文物记作元代事的马脚露出,例如,喇嘛教黄派,创於明永乐间,元代尚无黄教,喇嘛僧皆红衣红帽,而心史竟谓元初喇嘛僧著黄衣?。(四)徐学乾谓海盐姚士粦伪作,迄今无人能举出反证,以否定其说。

总而言之,明中叶之后,民族主义到了高潮,否定了元代的一切,甚至还想否定其存在。元代遂一变而为最丑恶的一个朝代——政治黑暗,毫无文化可言。五、今人大上其当

元代历史,被明人再三歪曲之后,已经面目全非。一部「元史」,又因繁芜多误,治史者尚且视为畏途,难得有人肯下功夫研究。一般人不看「元史」,不足为奇。因此,后人之论元代史事的,多走捷径,但取材於通监及纪事本末,於不知不觉中,便堕入明人的陷阱。
清代重考据,毕竟还有一些人看清了真相,知道明人之说多伪。纪昀说:「明之末年,士风佻,伪体作,竟陵、公安以诡俊纤巧之词,递相倡导。」又说:「士莫妄於明,而明季所刊之古书,类不足据。」(帝京景物略序及跋)钱大听说:「明人好谈名节,而於纪载多失讨论。』(十驾斋养新录卷十四太仓州志条)

然能够完全不受明人思想影响的毕竟不多,连赵翼也不例外。他虽然知道明人说部不可靠,且曾指出徐祯卿「翦胜野闻」与王錡「寓圃杂记」尤陋,而对於元代的历史观念,到底还是深受明人的影响。「二十二史剳记」中,批评世祖忽必烈黩武与嗜利二事,完全承袭着张溥史评的意见。而九儒十丐,及元诸帝多不习汉文等说,则为明人惯称的元代无文之旧观念作祟。

今世各大学有通史课程,坊间出版有许多中国通史或史纲一类的书。治通史者要讲数干年历史,自然不可能遍考二十四史,不得不走捷径,取材於通监、纪事本末、会要(元代无会要)、通考等书。於是,有关元代的事,一开始就被明人思想领导着,走入歧途。偶而自私人文集中找一些例证,也但求足以证明元代政治黑暗,毫无文化而已,不复追究其是非真伪。兹自各家通史及史纲中,举出几个常见的重要例证,并一一指出其错误之处。作者决没有吹毛求疵,挑剔他人毛病之意,只希望将我自己所发见的事实告诉他人,希望别人也能摆脱明人思想的拘束,而放弃成见,另眼来看元代历史。

为了证明元代没有文化,常见的引证是南宋人「九儒十丐」之谣。按此语出自谢枋得「叠山集」?(卷六),他明明说是滑稽之雄戏弄儒士的谑语,何得指为元代制度?此说之不确,清王士祯早已指出,近人陈垣也曾为文以破此惑。兹从「西域人华化考」转引陈氏一段话如下:

元时并不轻视儒学,至大元年加号孔子为大成至圣文宣王;廷佑三年,诏春秋释奠,以颜、曾、思、孟配享;皇庆二年,以许衡从祀;又以周、程、张、朱等九人从祀;至顺元年,以董仲舒从祀;至正廿一年,以杨时、李侗等从祀。又并不轻视文学,延事占五年七月,加封屈原为忠节清烈公;致和元年四月,改封柳宗元为文惠昭灵公;后至元三年四月,且谥杜甫为文贞。其崇尚文儒若此。

此中消息,王士禛参之最透,故《居易录》卷二之论《石田集》也,则谓:“元代文章极盛,色目人著名者尤多,如祖常、赵世延辈是也。”其论《燕石集》也则谓:“此与《石田集》皆奉旨刊行。元时崇文如此,或谓九儒十丐,当是天历未行科举以前语。”天历应作延佑。

九儒十丐之说,出于南宋人之诋词,不足为论据。谢枋得《送方伯载归三山序》(《叠山集》卷六)云:“滑稽之雄,以儒为戏者曰:我大元制典,人有十等,一官二吏,先之者贵之也;七匠八娼,九儒十丐,后之者贱之也。吾人品岂在娼之下丐之上乎!”此一说也。郑思肖《大义略序》(《心史》下)曰:“鞑法,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民,九儒十丐,各有所统辖。”又一说也。然七八之目,二说已自不同,况谢枋得明谓为“滑稽之雄,以儒为戏者”云尔,非元制果如是也。

次一常见引证之例,为「二十二史剳记」所说,元代诸帝多不习汉文。此说完全不是事实,兹先举出数事,指出四种概况。

⒈由於拖雷妃重视儒学教育,拖雷诸子,即世祖诸兄弟,大概全懂汉文——廉希宪传说,李盘尝奉庄圣太后(拖雷妃)之命,侍阿里不哥讲读。高鸣传记称,旭烈兀将西征,闻鸣贤,遣使者三辈召之,鸣乃起,为王陈西征二十余策,王数称善。

⒉宪宗二年之前,张德辉曾在和林「奉旨教胄子」(张德辉传),可说是元代国子学的前身。此事恐怕宪宗也是奉母命而为的。

⒊世祖忽必烈本人——据张德辉传,早在和林潜邸时,德辉与元好问,既请世祖为儒教大宋师了。大概初时的汉文程度还不够深入,有时还要靠翻译。但到了后来,他的程度就很高了。不忽木传,世祖尝亲临国子学,考诸生书法及背诵。又程钜夫传说,世祖召见,问贾似道何如人?钜夫条对甚悉。帝悦,命给笔札书之,乃书二十余幅以进,帝大奇之………。

⒋世祖很注重子孙的儒学教育:(a)皇太子真金(裕宗)之师很多,有姚枢、窦默、王恂、李德辉………等。(b)北平王那木罕,云南王忽哥赤,以董文用为师,见文用传。(c)世租本纪至元八月乙卯,以李盘为皇子忙安(忙哥刺)说书官,高道为皇子南木合(那木罕)说书官。(d)武宗海山,仁宗八达二人,甫逮学龄,诏授之经书,乞台普济使巳子也儿吉尼侍读。(姚燧撰「右丞相史公先德碑』及「蒙兀儿史记」乞台普济传)

5裕宗夫妇皆极重视子孙的汉文教育——可考的纪录如下:(一)裕宗於东宫置国子学,以教东宫官员子弟等(刘因传等)。(二)王惮传,惮进「承华事略二一十篇,裕宗阅之大喜,合诸皇孙传观。(三)裕宗死后,其妃濶濶出仍很留意子孙的儒学教育,见於纪录者有二事。其一,请世祖指派董文用为成宗讲经;其二,聘李孟为武宗、文宗讲经(董文用传及李孟传)。

兹将世租以下诸帝及太子之汉学教育情形,作一简表示之。

裕宗——师姚枢、窦默、王恂、李德辉、刘因………工书。

成宗——师李谦、董文用等。

成宗之德寿太子——师焦养直。

武宗——初授经书之师不知何人,后师李孟。

仁宗——同上,后师李孟等。工书,曾亲自廷试进士。

英宋——师王集、柯九思、小云石海涯。工书。

泰定帝——不详。他是裕宗嫡长孙,鉴於裕宗夫妇那么重视子孙的汉文教育,他一定也受过教。而且,他是元代首开经筵的皇帝。

明宗——初师不详,后师吴直方。见宋濂撰「吴直方行状」。(宋文宪公全集卷四十一)

文宗—帝师不详。能文、能诗、能书、还能画,曾亲实进士。

宁宋——幼崩。

顺帝——帝师不详。能文、能诗、能书(大字最好)。

顺帝皇太子爱猷识理达腊(出关后即位,谧昭宗)——师李孝文,善楷书。 常见引以证明元代吏治黑暗的例子,是一个错误的数字。「元史」成宗本纪大德七年记称;「七道奉使宣抚,所罢赃污官吏一万八千四百七十三人,赃四万五千八百六十五锭。」鉴鉴(各家皆同)不知是有意的或无意的,把尾巴截去,但记人数,不记赃款。其实这只是原史的数字错误而已,并非事实。「元史」数字多误,作者曾经指出过许多,然成宗本纪罢免官吏人数之误,则是十分明显的,如非但看通鉴,而能看到「元史」本纪,我想谁都会发现这个错误,因为只有赃款四万多锭,决没有罢免贪污官吏一万八干多人之理——如果是大贪污案,这区区赃款恐怕只是一二件案子。如果都是小贪污案,充其量也不过三几十件案子。大贪污案牵连人多,小贪污案牵连人少,就算作一百件小案子,每件牵连五个人,也不过五百人而已,何致罢免一万八千余人。

又查世祖本纪至元三十年的纪录,天下(全国)官吏总数,只有一万六千四百二十五员,内含朝官一千六百八十四,外官还不到一万五千人,成宗大德四年何能一举而罢免一万八千余人?何况这次七道宣抚,还有四川、云南、甘肃、河西、和林等省,皆不在七道之内(同年三月本纪),七道的官吏充其量不过一万二千人。成宗朝号小康,决不会有七道全体官吏一齐撤换的奇怪现象?又那里去找这么多新官去接替遗缺??作者认为,与其把这件事看作元代贪污之甚,毋宁视为当年成宗之决心严整吏治,然不是本文所能详论的范围了。

为证明蒙古人暴虐者,则引用徐大焯「烬余录」,据称,元立里甲之制,二十家为一甲,以蒙古人为甲主。衣服饮食惟所欲,童男少女惟所命。(作者未见到此书,转引自钱穆「国史大纲」。)考里甲组织是明代制度(始於洪武十四年),元代根本无此制?。元代行的是乡社组织,其法以五十户为一社,以当地晓农事者一人为之长。社置常平义仓一,以社长主之。见「元史」食货志一及四。又在列传及元明二代(明应限於明初)私人文集中,也可找到许多证据。例如吕思诚传记有「社长」。良吏许义夫传说,他做夏邑县尹时,亲诣乡社,教民稼穑。袁桷「清容居士集」有句云:「移文夜下乡社集」(卷六)。宋濂自撰其租其父二篇神道碑文,记有「社兵」;又雷府君墓志铭记有「社学」。(宋文宪公全集卷五、卷五十)

又据作者研究,世祖统一中国之初,蒙古人之在中国者,包含文武官吏及土卒在内,至多不过十万人。其后人口繁衍,到顺帝末年,也不过四十万人左右(包含男女老幼)。「元史」食货志所载中国人口,有一千一百六十三万余户,若照徐大焯所说,以二十户为一甲,全国当有五十八万多甲,那里去找五十八万蒙古人去做甲主?

还有张溥及赵翼等所谓元世祖黩武嗜利之说,也常被通史所引用。然有关此事,作者已经发麦过「世祖忽必烈论」一文(历史学会史学集刊第四期),指出张溥、赵翼之说不当,兹不赘。(此文已收入「元史新讲』第十八章。)

不幸我们现在也处在民族主义大时代中,作者此文,为了说明元代历史真相,而揭穿前代民族主义的秘密,未免有点罪过。好在本问题毕竟与当今的民族主义大不相同,现在汉满蒙回藏五族一家,同是中华民族的一员,中枢且每年遥祭成吉思汗,过去狭隘的反蒙思想,没有残留的必要。

再进一步而论,今日中华民族五族一家,虽是满清打下的基础,然最初的路却是蒙古人铺的。换言之,蒙古人人主中国百年,对於中华民族自有其伟大贡献之处,我们怎么可以完全抹煞元代的历史事实?


来源:铁血社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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