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12日星期四

姜戎:草原,已经回不去了


《狼图腾》电影中的一幕。
《狼图腾》电影中的一幕。
China Film Group, via European Pressphoto Agency
小说《狼图腾》2004年在中国出版后一夜走红。各种年龄、各种职业的书迷都喜欢这个“文化大革命”期间汉族学生到内蒙古插队的故事。
但对于这本书也不乏争议。它尖刻地指责中国在追求现代化和工业化进程中对环境与文化造成的冲击。在一篇书评中,作家潘卡耶·米什拉(Pankaj Mishra)认为,这本小说的成功或许是由于根深蒂固的民族不安全感。“《狼图腾》捕捉到了中国人对国家经济增长和道德败坏的普遍焦虑,在这个过程中,上百万人离开乡村,寻求中产阶级生活方式,这不可能是环保的。”
“姜戎”是该书作者的笔名,后来人们才了解到他的本名叫吕嘉民,时年68岁,是中国劳动关系学院的退休教授。他说自己的小说是“对中国几千年文化的批判”。他总结说,中国文化是一种对“顺从听话的羊文化”的迷恋。姜戎根据自己在内蒙古草原上的经历,将这种文化同内蒙古游牧民的充满无畏精神的狼文化进行了对照。
十几年后,有报道称《狼图腾》是史上最畅销的当代中国小说,在中国已经卖出了500万本,其盗版亦吸引了数以百万计的读者。从春节开始,根据这本书改编的电影开始在中国上映,由让-雅克·阿诺(Jean-Jacques Annaud)导演。在采访中,姜戎谈起了这部影片,以及它和自己小说的区别。

《狼图腾》小说作者姜戎。
《狼图腾》小说作者姜戎。
Teh Eng Koon/Agence France-Presse — Getty Images

纽约时报中文网:跟原著相比,电影有了很大的变化。你认同这些改编吗?
姜戎:我跟阿诺见面的时候,提出了两个观点。第一点,小说是小说,电影是电影,这个我知道,你怎么改,我不会太干预。第二点,细节不能错。
50多万字的东西,两个小时怎么能够讲完呢?所以必须有所割取。最后把它的精神和风貌表现出来就好了。这个方面我觉得阿诺做得特别好,有的地方超乎我的预期。
纽约时报中文网:比如说?
姜戎:我小说里没有男女的情爱关系,他加了一些。一开始我还不太理解,后来看第二遍的时候我就明白了,感觉他改得很有水平。
这个电影主要讲的是图腾,那图腾怎么来表现?小说里表现图腾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蒙古人死后是把身体献给狼,因为狼是要回到天上去的,所以狼会把你的灵魂带到天上去。西藏人用老鹰来处理这个问题,但蒙古人是用狼。我在书中对此有表现,但阿诺觉得不够,他就把儿子处理成保护马群的时候死了,然后父亲给儿子送葬。这等于是把小说进一步拔高了。我觉得这么做,并没有违背作者的原义。
纽约时报中文网:你参与了剧本的改编?
姜戎:一开始有电影《霸王别姬》的编剧芦苇,还有阿诺,以及两个外国人。 剧本前后改了七遍,我参与了七遍。
纽约时报中文网:电影的结尾的变动特别大,你怎么看?
姜戎:我能够接受。在小说结尾,主人公亲自把那个小狼打死。为什么要把它打死?狼是不愿意做人的奴仆的。它现在已经不能够再活下去了,所以把它打死吧,就让它成为一个战士,成全它的灵魂。这点是对的,要让它像一个战士一样的死去,而不是像条狗一样的死。所以我觉得这是从精神上来说,给狼一个尊严。
但这个处理,西方人肯定接受不了。他们认为这个太残忍了,动物保护组织也会来抗议。导演很尊重动物,没有把狼摔死的画面,而是放它走,这让人感觉到了一点温馨和希望。
纽约时报中文网:但如果真的是这样,为什么不就这样拍呢?也许可以用特效来实现。
姜戎:我在修改剧本的时候也提出过这个意见。在我的小说里,小狼的成长过程写得很详细,它死的时候很多读者都哭,我写的时候也流泪了。小狼的性格是非常强的,直到它死,都是一个完整的链条。不过这个电影里,小狼的部分开始就表现得很虚,后头要这么强的话,也不符合逻辑。所以我觉得他这样改的话,我觉得也还行,保住大狼就行了。写小说的时候,我还有一个梦想,希望养条狼,养大了把它放走。以后我到山上一喊“小狼、小狼”,它就会带着它的小狼来。也可以说他实现了我的一个梦想。这也是我能接受他改动的原因。
纽约时报中文网:书中探讨了汉人文化和现代工业化对内蒙古人民及周遭生态的种种冲击,这在电影中虽有涉及,却不是特别多,你怎么看?
姜戎:我也觉得这是一个遗憾,根据我的设想,草原在最后应该是一片沙漠。事实上,这也正是我不愿意回草原的原因,现在那里变得太可怕了。我上次回去是在1997年,那里的地形地貌还在,但是已经很糟糕了——电线杆呀,电线塔呀,还有矿山呀,已经没有原始草原那种风味了。这部电影成功的一个地方,在于它找到了一片原始草原。后来我跟阿诺说,这是腾格里(蒙语“老天爷”的意思)专门给你藏起来的。不过,遗憾的是结尾应该出现沙化,那样表现力度上就会更强一些。
纽约时报中文网:当时写完这本书的时候,想过搬上银幕的可能性吗?
姜戎:狼是绝对不能驯服的,所以我觉得几乎不可能拍成电影吧。我认为这部片子的成功有很大的偶然性,第一个是它找到了最好的制片人——王为民。他是蒙古族人,又懂电影,会一口流利的英语,所以国际合作没有障碍;然后他又特别爱狼,具有狼的性格。第二个是找到世界上最好的驯兽专家、加拿大人安德鲁。他七年前看这部小说的时候,就觉得要拍成电影一定会找到他,只有他能训狼,结果阿诺果然就找到了他。
纽约时报中文网:现实中为了拍电影呈现小说里的狼不被驯服的故事而要驯服狼,是不是有一点讽刺?
姜戎:安德鲁说蒙古狼是绝对不能被驯服的,你打它、压它都不可能。那么他靠什么呢?靠爱。我举个例子,狼养到第二年,就要竞争狼王。王为民有一条他最喜欢的狼,眼睛还没睁开的时候就养着它;长大了以后它成了狼王,很漂亮。又过了一年,有一个更厉害的狼王把它给打败了。王为民生气了,拿着棒子准备把那个王权给夺回来,后来安德鲁就站在他和新狼王之间,说你要打新狼王的话先把我给打倒。他说这是狼之间的事情,人无权干涉。所以安德鲁训练这个狼群,完全保持着野生狼的个性和野性。
纽约时报中文网:他们选导演的时候有没有征求你的意见?
姜戎:小说出版两个月,电影版权就买走了。我还想,这个片子太难拍了,哪儿找这个狼呢?而且草原也没有了,导演有谁懂狼呢?中国人是恨狼的。
他们找过张艺谋,找过李安,最顶级的导演都找了一遍。他们都说这个小说太好了,但是这个电影太难拍。五年过去了,电影版权也到期了,好莱坞有两家公司找我,我就去找紫禁城影业,说我把钱退给你们,他们说正在联系阿诺。正在这个时候,《狼图腾》的法文版出来了。电影《情人》的制片人拿着书去找阿诺。当时阿诺手里头有四部好莱坞电影要准备在拍。其中有一部就是《少年派》,本来是让阿诺拍。结果他看完这个书之后把那四部电影全推了,他说我就拍《狼图腾》。
纽约时报中文网:这是阿诺拍摄的第二部描绘中国的少数民族及其与汉族关系的电影。你知道他拍过《西藏七年》吗?
姜戎:大陆有些人也是抓着这个问题,要赶他走。我觉得这有碍中国和西方的交流和友好。我感到中国官方在这点的表现还是比较积极的。这部电影不让阿诺拍,他的电影不让放,你说这对谁有好处?对左的思想有好处。我是批评了中国文化的很多缺点,如果这个东西允许发表、允许电影放映,不是正好表示社会的一种进步吗?
纽约时报中文网:这本书涉及一些关于文革的反思。拍电影的时候,你有没有担心相关内容会被删掉或者不能很好地表现出来?
姜戎:删节是一开始就遇到的问题。一方面是电影的容量有限,而故事很大,所以肯定要做一些取舍。这个阿诺一开始也有说到。既然要有删节,那么一些敏感话题就需要考虑。你不能电影拍完以后审查通不过,那也是一个很大的损失。那么在删节的过程中,我觉得可以把一些太敏感的问题放一边,比如关于民族纠纷的问题,而主要表现环境的问题。这本身也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是我写这本书最主要的出发点。小说里头写到了,汉族人是恨狼的。蒙古人为什么崇拜狼,蒙古人为什么死了之后还要把自己喂狼?这是很重要的动机。这跟政治没关系。它也是我小说里头最主要的骨架。我认为这部电影保留了小说中最重要的东西,所以它的删节是我可以接受的。
蒙古人有一个观念,我觉得比中国人的和西方人的还要棒。蒙古人认为有大命和小命之分。大命是草原、自然。小命是狼、人等等。蒙古人认为是大命高于小命。所以保护生态比保护自己生命还要重要。我觉得这个观念,价值上绝对是超过了中国和西方的观念。
纽约时报中文网:您现在又在写书吗?
姜戎:我掌握的素材可以再写一本小说,但是我写东西很慢。不弄清楚我就不动笔。一般,我会积累到非写不可的程度才会去写。但现在还不到这个时候。

http://cn.tmagazine.com/film-tv/20150303/tc03jiangr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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