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阳光十分干热,新修不久的小油路两旁全是绿油油的靑纱帐,挡住视线望不了多远,今年雨水格外的好沙地庄稼都窜出一人多高。
原达尔罕旗花胡硕-苏木(乡)、洪格尔-敖包河口,那个令我梦牵魂绕数十年的圣地,如今完全湮没在四周这片葱茏无际的农田阡陌和浓密青纱帐里,不知被遗忘在了哪里。当年嘎达梅林率残部纵马跃进的冰排橫流的乌力吉木仁河,早已断流干涸,变成科尔沁沙地中的一条茫茫死蛇,变成风沙的温床;不过近些年雨水好加上治理沙地颇有成效,旧河床这一带绿色植被正在全面恢复,农耕化后的庄稼地也在地下水灌溉加上老天和化肥帮忙下长势喜人,抬眼望去满目都是绿油油的,甚是叫我惊诧。
我曾说,历史,因重人而负重;地方,因名人而驰名。可是,这句话在这里似乎不太贴切,小油路上沒有任何标牌告知我们嘎达梅林纪念碑怎么走。嘎达梅林这名头,还不如那位从这里嫁进清宫当皇后的小女宝木布黛——孝庄影响大,人家被掷数亿搞出个仿古大园子成为旅游文化景点,成为科尔沁的标志。
当英雄,的确很寂寞。
临时带路的毕力胡告诉我们,现在这已经不错了,还立了个纪念碑,准备在新建孝庄园里还要设一个嘎达梅林纪念馆,过去光秃秃的洪格尔-敖包河口什么也沒有。老毕五十多岁,清瘦温和,他原是科左中旗政协文史馆的现为孝庄园负责人。接着又像是辩解般地解释,庄稼长高后路不好认了,纪念碑是花胡硕-苏木自己立的,不大又不显眼。差别就在这里了,一个市府出面不惜抛数亿,一个乡民出资只花数千;当然真正的差别也在这里,一个活在民心,一个活在——不,不是活,而是拿银子涂抹在土地上,当某种需要的标志。这么说也许对不住为建孝庄园而操老的朋友们了,但我总觉得对嘎达梅林不公,他是为保卫这片草原而牺牲的英雄,而孝庄是什么?当年蒙古科尔沁部参与“九部联军古勒山征努尔哈赤战役”失败后,为取悦皇太极献出的淑女、联姻政治祭品、清皇宫守望者。
三十年前,我也曾两次来过洪格尔-敖包河口。
那会儿正值春季,滿天刮黄沙,褐黄色的沙岸狰狞着,沙岸下的河床里空空如也,连一滴水都没有,裸露着漫长而曲曲弯弯的沙底,如一条干死的长长的白色蟒蛇,就那么僵僵地躺在那里,令人望着不由得心生恐怖。干河床周围,则全是沙化的坨包区,还有广种薄收的农田纵横千里,连接着苍天和大地。当时我暗暗惊问,那条大河呢?那条英雄们跳下去的冰排如山倒的大河,哪里去了?对我呻吟般的嗫嚅,空河无声,沙漠无声,天和地无声,只有风在哀鸣。河床里的黄沙滩上,风追逐着沙子,呼啸有声,似乎在告诉我,没有了,早就断流了,上游建红山水库拦下河水,后来,水库也干底了……嘎达梅林牺牲后短短五十年,世间居然如此大的变迁,沧海桑田,开垦后的大自然无情地惩罚了这个曾经美丽的大草原。我当时陪着嘎达梅林战友老英雄那顺孟和,坐在沙岸上默默低泣,老人在那棵据传是牡丹秘栽的柳树前默哀,并在空河口沙岸上立了一个天下最简宜的木牌,以悼故人。
车拐进了一条田野中的砂石路,是一位跑上油路打手机的艳妇指明的路经。再从一小村中穿过时,同行的巴义尔(民族画报主任)用记者的敏锐目光捕捉到了村口一个半米高石牌,上书:洪戈尔敖包。我们如获至宝,让宝华的“陆虎”
继续在坑洼中前进。接着我就看见了那棵树,据传是牡丹秘栽的老树,已枯死,但依然挺立着,干枯枝向上四仰八杈刺天伸展,十分威严而尊贵地矗在一座老坟后。老坟有新土,显然此坟已非彼坟。坟前有一头毛驴在吃草,巴义尔躬身拍驴、坟、老树时那头驴竟然冲他镜头呲了呲牙,宝华立刻说,驴在喴“茄子”。
我们立马儿都笑倒了。
我们的车终于登上了一条灌溉渠堤岸,地势较高。
于是,我们看见了它。
静静地屹立在堤岸后一片绿草坪上,周围全是没人的苞米地。阳光下,它显现出灰白色的尊贵,只有二三十米高,一副很谦卑地恭候任何来访者的样子。从碑前的干净和无任何垃圾看,一是说明有人常来打扫,二是来打扰的人少,不像有些景地游人如织垃圾屎尿横陈。
我们的心顿时热了,沉了。远处下车,手捧着哈达,脚步放轻,靜静地走向它,走向一座天底下最简朴的民立嘎达梅林纪念碑。然而,它在我们心中是那么崇高,那么珍贵,高得可入云入苍穹,珍贵得可以用我们生命去捍卫它的精神。
我们一行静静地祭拜,跪磕,然后遵着蒙古人祭敖包的传统习俗从左向右围着纪念碑绕了三圈,一边向四周向碑祭洒珍贵的奶酒,以表达我们敬天敬地敬英雄之意。
嘎达梅林,蒙古莫勒特图氏,本名那达木德,汉名孟靑山,达尔罕王旗箭丁户出身,因家中排行最小老嘎达而被民间昵称为嘎达梅林。他少时受同盟会老战士云灯阿入科尔沁办学时宣扬的“三民主义”思想影响(嘎达是第一批学生),身上又流着蒙古民族崇尚天地万物自然的萨满文化血液,因而当北洋军阀张作霖在北平杀害李大钊等千余名革命党人又在其东北老家受日人怂恿扩疆开土联姻腐败达尔罕王欲大面积开垦科尔沁草原时,嘎达梅林率民众请愿入狱将被砍头他妻子牡丹等九勇士劫狱救出,从此举旗造反走上武装反抗开垦、反抗黒暗统治的道路,后被东北军阀围歼于洪格尓-敖包河口,嘎达梅林率残部纵马跃进乌力吉木仁河壮烈牺牲。今年正好是他牺牲八十周年(
1931年4月9日)祭。
冥冥中,似乎有感知,此时,我们上空,从东北方向漂来了一片祥云,白色中透着金黄晕边,罩在了纪念碑和我们这片绿地的上方。
我内心深处有一种強烈的震颤,激荡。手捧着或许也是应运而生的一套上下册七十万字《青旗-嘎达梅林》,我就虔诚地跪在碑前台阶上。这部书的写作和诞生,也经历了我自己都未曾预想到的轨迹。当年刚满十九岁时便追随英雄英名,来他故乡科左中旗(当年称达尔罕旗)工作,便开始默默搜集他有关资料,后读大学时把他做为毕业作品——电影文学剧本《嘎达梅林》,为此几次返回科尔沁做调查,再到近十年为真正完成本书稿而反复多次全面展开调查,前后经历了整整四十年时间,我也从一毛头小伙子变成了半白老头。历史真相与社会上认定的历史,有千差万别,为搞清英雄的全部事迹、历史背景、前后过程、历史和现实意义等等方面问题,我几乎耗尽了毕生精力,查阅了几百万字资料,前后走遍整个科尔沁大地,采访几十位能找到的当事人、起义战士和知情老者,写下了几十万字的五本采访笔记。可是很遗憾,我一直拖到2004年才开始真正动笔,经四年半潜心写作才完成,记得2008年9日13日写下最后一字之后我仰望长空忍不住大哭了一场。然而,得以出版也是一场漫长的等待和经多次反复,被几家出版社因不该成为理由的理由而退回,正当一怒锁进柜子沉埋时,今年六月偶然机缘却被新星出版社慧眼识“石头”——
一块大石头,当成一“重器”
出版。我真的深深感觉,冥冥中,是嘎达梅林选择了出版社,选择了有关他这部书的出版时机,一个重要而敏感的历史时期,是他牺牲八十周祭年,他誓死捍卫并为之牺牲的内蒙古草原正被滥垦滥开矿而生态全面恶化的严峻之际,选择了这部书的出版问世。他似乎在招唤,捍卫草原生态捍卫绿色家园的英雄精神思想精髓再现。
可以说,那段波澜壮阔的、惊天地泣鬼神的历史,如蚂蚁般啃噬了我的心几十年,也犹如一条鞭子抽陀螺般抽了我几十年。今天,我终于完成使命可以告慰他们英魂了。当年采访幸存于人世的起义战士、嘎达义军二“风”
炮头“南烈”
那顺孟和爷爷时,我就站在这洪格尔-敖包河口,曾向英灵许下诺言:将来完成书稿后,定重返此处敬献祭烧书作,以悼英灵。
现在,终于捧着书作站在英雄纪念碑前时,年已六十三的我内心里涌满了一种激动和感恩之情,心潮澎湃,忍不住的热泪湿润一双老眼和衣襟。
在武随文先生建议下,我只祭烧了《青旗-嘎达梅林》的版权页和环衬,把两册书完整地用蓝白色哈达包好后祭放在碑台上。武先生是市委宣传部副部长,他说有缘者可以拿走此书,以便多一人读和领会嘎达梅林精神更好。他的想法让我感动。
此时,我们上空的那片白云,引来了后边一线连云,并高空中突然传出一阵轰隆隆雷声。抬眼望,上空依然阳光灿烂,可雷声却惊人。顿时,我们内心深处油然生出一片敬畏之情。英雄的在天之灵有知,地下的众多牺牲冤魂有知。同行的巴义尔、沃宝华、武随文、于海、毕力胡,大家都静静伫立原地仰望长生天,心里默默祈祷。
驱车返回通辽市,刚进宾馆,外边开始大雨滂沱。
大雨,在干旱的科尔沁沙地连下了七日。
一切都在冥冥中,我相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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