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12日星期日

内蒙古的森林和草原——手心手背不一样

腾格里沙漠中禁牧的“公益林”。
黄岗梁山下天然草甸上,种了五六年还没有长出地面的树林。

森林和草原都是大地的皮肤,实际上湿地、沙漠、沙地、苔原、雪原都是大地的皮肤。老话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作为大地皮肤,各种地貌、各种植被景观就像手心手背,都有其生态价值,无所谓好坏,都是生态系统的一部分。但是在近年的很多环境宣传和环境措施中,森林的生态价值一支独大,这样的情况是不是符合自然规律的?那些宣传和措施是不是真的能够保护生态环境呢?
红花尔基林场,位于内蒙古呼伦比尔市,大兴安岭西坡,与呼伦贝尔草原相邻,以樟子松著名。林场附近的牧民一直有一个苦恼,樟子松的种子会落到草原上,自然繁衍。附近的牧民一边放牧,一边背着镰刀,看到樟子松的树苗冒出来就割掉,牧民被指责破坏环境,但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首先看一下,传统牧业和森林的关系。
在内蒙古呼伦贝尔盟,新巴尔虎左旗,靠近大兴安岭地区的牧场上,根据老人们的讲述,从前林地也可以放牧,在冬季使用,因为树木可以挡风、雪不容易结硬壳,以适宜冬季使用。林区一般用来放牧牛、马这类大型牲畜,原因之一是林区有大型食肉动物,小畜容易遭到攻击,三十年前他们还这样使用林区。作为冬季牧场,林区尤其适合于帮助他们渡过大雪的灾年。
牧民使用林区土地,对森林生态环境主要有几个方面影响:第一,牲畜吃草和排放粪便可以促使林区营养物质循环,传播植物种子。第二,家畜也是食物链的一个环节,可以为野生食肉动物提供食物,家畜不能进入林区之后,林区的食肉动物数量也减少了。第三,可以减少虫害和鼠害,这一点是牧民观察的结果,还没有相关做过科学考察。
牧民传统文化中对待森林的态度:第一,牧民传统文化中忌讳砍树。内蒙古克什克腾旗牧民宝音达来曾经讲过一个故事,有一次,为了做套马杆,他割了一根柳条,比了比不太合适,随手就扔了,然后又割了一根,这时他的牛群有动静,一只二岁的牛被狼掏了。他认为,这是狼在惩罚他割柳条。第二,乐于和野生动物分享生存空间。蒙古民歌中有歌词:“野鹿和家畜分享着草场,草原蒙古人家多么安详。”
然后,看一下林业是怎样进入内蒙古的,林业在内蒙古的角色是怎样变化的。
据内蒙古呼伦贝尔盟牙克石市的老林业工作者介绍,内蒙古地区在解放以前,只有一个林业局,在阿尔山,是由日本占领军建立的,主要工作是伐木。其它的林业局都是解放以后建立的。他所在的牙克石地区,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开始建立林业局,大兴安岭地区先后建起十五个林业局。林业局建立之初,他们的工作就是伐木。在当时,森林深处牧民并不多,主要生活的是猎民,人口非常少。林业工人的主要工作是伐木、修路、运输木材、建立定居点。在森林的核心区,开始受到干扰的是猎民,但是因为规模不大,猎民也可以承受。当时猎民还会协助林业勘探,并且用猎物和林业工人交易。到现在,林区道路纵横,城市、村庄星罗棋布,已经没有猎民的生存空间了。
利用森林放牧的人主要是森林边缘的林草结合带。林业进入的最初时期,和牧民之间有利益纠纷的地区不是太多,但是已经开始出现。内蒙古的克什克腾旗东北部,大兴安岭的余脉深入到这个地区。分布着大量的林草交错地区。
根据泰来花嘎查老书记宝音回忆,林业最早进来的单位是“防火队”,防火队职责是防火,为了防止火灾发生,他们要求牧民搬出林区。同时他们需要搞副业养活自己,他们的副业主要是伐木和在林区边缘放牧。在这个过程中,林业对牧业土地的挤压和利益侵占已经出现了。防火队进入不久,采伐正式开始,林场建立起来。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在林业资源采伐接近枯竭时,林业转产,就地成立保护区,成为环境的保护者。
现在常常听到林是保护环境的,牧是破坏环境的,那么林业部门要求牧民搬迁,抓牧民放牲畜都是合理合法的,而牧民失去土地和经济来源也是合理合法的。但是论病穷源,大家需要探究林牧之间的关系到底是什么关系?怎么开始的呢?
由这些调查,我们可以看出,牧民利用森林不是砍伐木材,而是成为森林生态系统的一部分,和野生动物分享森林资源。而林业起家的方式是伐木,从破坏森林资源起家的,直到森林资源消耗殆尽,才转型做保护,工作人员也是就地转过来的,多年的伐木工人或者老林业工人的子女,也招聘了少量的本地人。但是目前由于对植树造林、建立自然保护区的大力宣传和资金倾斜,林业成为承担保护职责的部门,同时也在公众中树立了自然保护者的形象。而牧民由于偶尔到林区放牧,成了破坏森林资源的替罪羊。现在林场和保护区周围大都建有铁丝网,禁止牧民的牲畜进入。
回头,看一下红花尔基附近的情况是怎样发生的。大约三十年前,牧民还可以在冬季进入林区,但那时林区已经不是他们嘎查的土地范围,他们只是习惯性的使用,后来逐渐就不让进了。而我国《森林法》规定,森林属于国家所有,而《土地法》规定,农村土地由村级行政单位集体所有,在牧区,由嘎查的牧民集体所有。因此,草原上的树木一旦长起来,这片地区就变成森林了,变成国有的了,牧民就不能放牧了。牧民只能一边放牧,一边背着镰刀,看到樟子松的树苗冒出来就割掉。由于不合理的制度导致樟子松不能扩散,又由于制度而导致的牧民行为,进而使得牧民遭到破坏环境的指责。由于牧民遭到指责,他们被要求迁出林区、林草结合区、灌木生长区,逐步失去牧场。
“过度放牧”,是在讨论牧业地区环境退化时一个经常被提到的词汇,姑且不讨论这个理论的合理性,如果一个地区发生了过度放牧,就是说单位土地面积上的牲畜多了,那么两个方向的作用可以导致这种情况——牲畜增加,土地减少。多数情况下,人们对农耕用地和矿业用地侵蚀牧业土地反应比较强烈,土地使用性质,土地权力的转移,显而易见,但是牧业用地还有一个隐形杀手,不容易被发现。
内蒙古赤峰市克什克腾旗白音朱日和嘎查与白音敖包林场、白音敖包自然保护区两个林业单位相邻。根据白音朱日和嘎查的老书记介绍的情况,白音朱日和嘎查的土地面积是60多万亩,现在可利用的放牧面积只有30万亩。另外30万亩归保护区、林场、还有一部分造林了。但是白音朱日和嘎查遇到的问题还不限于此。
白音朱日和嘎查面临的第一个问题是和保护区的关系问题。白音敖包自然保护区是由于一种特殊的树种沙地云杉而建立的,这种活化石般的树种在全世界只有两小片,另一片在北美洲。由于这个树种的发现和认定,这里建立了保护区。但是在牧民看来,这里的森林有另一个故事。清朝初年,有叛军在克什克腾旗活动,清军进入克什克腾后,站在白音敖包到黄岗梁一带的山岗上,看到茂密的黑松林,觉得这里可以藏匿叛军,就开始砍树烧火。克什克腾的牧民派出三名代表,骑着马去北京,求见康熙皇帝,报告了这个情况,清军才停止砍树,保留了黑松林。这片黑松林就是今天的沙地云杉林。正是由于牧民的世代守护,沙地云杉这种活化石才得以繁衍。保护区建立以后,牧民就遇到了问题,他们被要求从保护区迁出。保护区里有大量林间空地,一直以来是牧民的冬草场。在保护区建立以后,保护区对牧民的态度否定而对立,一旦有牲畜进入,就会对牧民警告、罚款、甚至把牲畜抓走拍卖。但时至今日,牧民仍然发现保护区中的树木被林业部门整棵移走,卖到城市中做绿化树。
在保护区之外,白音朱日和嘎查的草场是林木、草本、灌木交错而生的,灌木比例高,由此这另外的近30万亩土地被划为公益林,这就变成又变成了林地。这就使世代居住在这里的牧民在这里放牧变得名不正言不顺。当地牧民仍然在这30万亩土地上放牧,但是经常面临各种传言,说旗里给他们盖了房子,大家都要搬到旗里,这边要彻底禁牧,令牧民又有些动心,想住楼房,又感觉不安,怕失去生计。
另外划为公益林之后,就有国家下拨的公益林补偿款,都给了当地林业部门,这个也让牧民不能理解,公益林的土地是他们放牧的地方,保护这块土地的人也是牧民,为什么都给林业了呢?
与克什克腾旗相邻的正蓝旗,有个恩克宝拉格嘎查,这个嘎查位于浑善达克沙地中,浑善达克沙地土是沙质的,但是并不是沙漠,而是疏林草原。相比较北方的典型草原,这里的植物量更丰富。恩克宝拉格嘎查原本有冬草场和夏草场,2002年,他们的夏草场被划为“水土保护工程项目区”,这个项目区划定以后,牧民就不能在夏天到这里放牧,连续几年一年四季呆在冬牧场,导致牧民饲草料不足,草场压力过大,严重退化。与此同时,夏牧场的项目区先后种植了黄柳、刺柳、杨树、榆树等。这些种树的地点有些在山坡的石头地上挖坑填土,造鱼鳞坑种,有些在河滩的好草地上挖坑,牧民们感到不能理解,河滩平坦的草地并没有水土流失,挖坑种树之后不是加大水土流失了吗?
到了2006年牧民实在无法忍受,又开始出场。这时水保的植树项目也结束了,没有进一步的国家资金进入,树木也没有成活。当地的嘎查长采取了一个变通措施,他向旗里申请了一个配种改良项目,把夏牧场作为项目区使用,从此牧民又可以在夏天的两个月里到这里出场。而冬草场则可以在牧草生长最旺盛的两个月得到休息。但是和白音朱日和嘎查的问题一样,牧民在自己世世代代放牧的土地上放牧变得名不正言不顺。
在我们调查的两个有林地的嘎查,一个嘎查失掉了二分之一的土地,另外二分之一用着也不踏实了,另一个嘎查失掉了整个夏牧场。这样的土地转移发生在内蒙古各地,从最东边的呼伦贝尔到最西边的阿拉善,只要长有疏林、长有灌木的地方,牧民都受到林业困扰,而且占地都是直接占掉二分之一、三分之一、甚至整个围封转移,但是由于林业占据土地之后,景观没有发生改变,没有变成农田和矿山,所以不容易被看出来。
阿拉善左旗歌手莫尔根的三姐夫家就在飞播造林项目区,他家的旧址后面不远就是沙漠。这里的沙漠和再向西的地区不同,这里的沙漠有水,因为沙子透水性好,水可以存住。沙漠也是可以利用的,有野生动物,还可以养牲畜。
阿拉善盟禁牧的面积和力度都非常大,有三种名义,一是国家项目——飞播造林;二是为了减小草场压力的“围封转移”;三是公益林,把那些只长到脚腕和小腿的灌木说成是树林。这三种禁牧里面有两种和林业有关。阿拉是荒漠草原,植被量低,以耐旱的小灌木为主,除了河流沿岸的胡杨林,没有茂盛的森林。但是由于采用了新的林草划分标准,小灌木也变成了森林。
这位牧民家原有驼群、羊群,搬家之前这里有房子、有羊圈,还花了两万多块钱新打了一口井。搬家的时候,为了防止牧民回迁,连房子都扒掉了。
这个造林项目区用飞机撒种,种了三种旱生植物。有意思的是,在他家旧址附近的地上居然散落着一些羊粪蛋,这里离城市、公路都非常遥远,原著牧民搬走后,有人可以托关系进来放羊。这分明就是一种利益转移。
这位牧民的弟弟搬迁到一处草滩改种粮食。这一大片移民地区用很长很长的围墙围着,围墙里面不仅有村庄,还有耕地。由国家项目出钱,打机井浇地,种植玉米,问题是阿拉善左旗的干旱地区地下水的补给量有限,这种种植方式本身的可持续性是值得怀疑的。
根据牧民提供的文件,政府给了他们一个人“合同”,虽然称之为“合同”,但是没有合同有效期,没有标的额,没有写牧民迁出的土地面积,只写着让他们哪天哪天之前一定要搬出来,基本上就是个搬家通知,而且是汉语写的,很多牧民看不懂。围封转移有五年的,有十年的,牧民多少还能盼望回迁,但是这个合同上什么都没有。
家中的一位老人说:“羊吃草对草原好,羊吃是一口一口的吃,就吃草尖,没有羊以后虫子就多了,虫子从草根开始吃,把草彻底吃死了!”对这一情况,当地和外来的不少环境NGO组织也做过调查。
这位牧民失去牧场后,没有了收入来源,靠给别人看网围栏,每个月收入五百元,经过了好几年,终于在边境的口岸上找到一份跑生意的工作,成了一个打工者。
按照现在“体制内”、“体制外”的划分,林业是体制内的,牧业是体制外的。相对而言,牧民没有组织,没有靠山,是弱势群体,为自己的权益奋斗更加艰难。但是也有牧民进行了这方面尝试。
克什克腾旗吉日嘎查土地72万亩,挨着黄岗梁和白音敖包两个林场。这两个林场都是50年代进入克什克腾旗的。首先进入的是防火队,防火队进入后,开始养牲畜。当时防火队没有自己的草牧场,牲畜草料不够时,他们要向牧民买草。后来林场建立以后,开始阶段,没有明确的土地范围,只是模糊地规定,生长森林的地方归林场管,不长树的地方牧民使用。从那时起,牧民逐渐放弃在林区放牧。
吉日嘎查的草场中间有一道山梁,游牧的时候,牧民每年春天般到山梁东边出场,冬天回到山梁的西边的冬草场。到了八十年代,当地开始推行定居放牧,定居放牧以后,吉日嘎查在山梁的西边建立了定居点。由于当地的水草条件很好,牧民多年没有再去山梁的东边出场。随着时间推移,十几年后,1999年,定居点附近草场退化已经比较严重了,牧民饲草料不足,于是到山梁的东边去打草。这时牧民发现,山梁下的草场上已经种上了大片的人工林。而林业部门称他们已经办理了林权证,不允许牧民到这边来打草。在以后的几年里,牧民开始向林场买草放牧,这让牧民感到非常不平衡。林场用挖掘机钩断了翻越山梁的道路,使牧民无法翻过山梁出场或打草,只能沿林场设有岗哨的柏油路进去这个地区。
黄岗梁林场和白音敖包林场两个林场圈占的土地面积总计近50万亩,占整个嘎查土地面积的三分之二。99年起,牧民开始向政府反映此事,并且在打草时和林场工人发生械斗。
2008年吉日嘎查牧民闫军从农电系统辞职回来放牧。发现出去20年,老百姓生活一年不如一年了,这个原因就是一个就是天旱,再一个就是可利用的草场面积越来越少,嘎查的大片土地被林业给占了。他想:“为啥咱们自己不找政府,通过政府渠道把这个地方给拿回来呢?”他和牧民百姓商量这件事,老百姓都觉得这个事儿是不可能的事儿,是拿不回来的。从08年开始,闫军就自己出钱,让老百姓跟他一起申冤。他和村民们约定,如果赢了,村民或者把他出的费用补给他,或者把要回的土地给一块让他经营,如果输了的话,自己认了。这些年他们人大、政府、法院都找过,取得了一点点成果。
“过去老百姓找乡政府,也找旗政府,去找一次,人家一驳回,这个事儿就绕回来了,没人坚持这件事。我们现在坚持这都三年多了,这才刚出现在这样一个不太满意的结果,假使不坚持呢?你找两天不找了,政府谁在后面跟着你管你的事儿呀?就给你扔下了。”
从08年到2011,闫军共垫进去40多万,主要是车钱、旅店钱、饭钱,闫军相信这个官司能赢:“我就以为这么大的事儿肯定是能成了,能赢了,所以不害怕,总有赢的那一天。很多人都害怕了,说是赢了是成了,赢不了呢?他们害怕这个,所以不坚持。”
通过牧民不懈的努力,林场这两年在谷地中造林停止了,也允许牧民拉草,今年黄岗梁林场正式承认其中的11万亩土地是牧民的。另外嘎查里还有被一个外来的中人公司占据8000亩土地,牧民也通过法律途径证明占地合同失效,准备收回土地。
闫军带我们看了植树造林区。造林的主要树种是落叶松和樟子松,以落叶松为主。当地的天然林长在山的阴坡,树种丰富,针叶阔叶混交,但是人工林种在山脚的平地,全部是落叶松树种单一,整齐划一。有成林的,也有相当一部份没有成林。地面上有很深的沟槽,拨开草,里面有种了五年左右的小松树,还没有长出沟。两年前,林场最后一次开沟种树,开沟使用的是大型耕犁,勾了4000多亩,和农耕一样破坏表土和地表植被。在牧民的强烈反对下,林场没有在这个沟里撒种。
2011年夏天,林场承认山间的草场是牧民的土地,但是,在他们提供的地图上,这个地区标记为天然林、人工林、湿地,留下的草场面积极小。牧民用GPS重新测量了天然林的面积,又测量了人工林的坐标,自己标出来一个地图,两张地图差别巨大,从图上目测看,应归还的草场面积相差在3-5倍之间。牧民仍在进一步与林业交涉之中。
闫军说,要回林间草地是第一步,而后他们要确定嘎查的土地所有权,土地权利确定后,再确定上面的人工林的权属,树既然是林场种的林场当然应该有收益,但土地是嘎查的,所以要和林场协商利益分成的方式。
来源:蓝色的故乡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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